虞彆夜知道她在問什麼。
幾炷香的時間之前, 他們還在畫棠山巔。
在他說完那句相信後,她一手拉著虞彆夜被困字陣禁錮的手臂,一腳踩在畫廊幽夢的大門上, 鐘鳴滿山的同時, 她的腳下也有層疊的靈紋浮凸出來, 與山門上的困字陣交錯重疊。
一腳下去, 第一重禁錮斷裂開來。
第二腳,是接下來禁錮的所有連接。
就在虞彆夜以為凝禪要再踹一腳的時候,她卻反手將他整個人都按在了畫廊幽夢的門上!
靈紋陣遊走的幽光將兩人包圍照亮, 虞彆夜愕然睜大的眼中,凝禪一步向前。
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得極近,他看到她平靜地站在他身前, 空氣中花海的甜膩腐朽香氣明明極濃,但這一刻,虞彆夜卻覺得,自己隻能聞見來自她身上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來,隱約覺得像是花香, 卻又讓他想到山林泉湧時的清新,是一種能將他所有焦躁的情緒都撫平的寧謐。
最重要的是, 他能感覺到, 即便朱雀無極的虞畫瀾即將登上畫棠山, 甚至極有可能撞破他們在此,但她的情緒依然穩定。
那是一種帶著極強感染力,讓人忍不住信服的穩定。
虞彆夜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垂眸看著凝禪的發頂,任憑她將自己按在門上不得動彈。
也任憑靈紋陣的光芒徹底將兩人的周身包裹。
再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已經變得有些虛幻的虞畫瀾的身影。
虛幻的不是虞畫瀾, 而是他自己。
因為下一瞬,他們就回到了凝禪的居所小院,隔壁甚至還有帶了起伏的段重明醉酒小呼傳來,就仿佛此前在畫棠山相遇的一幕幕都不過一場深夜的幻夢。
虞彆夜看著凝禪。
此前為了營造出睡著被打擾的氛圍,他眼睜睜看著她在落地的瞬間便將頭頂的發絲全部揉亂,掃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氣勢洶洶出去,變臉快到他歎為觀止。
這樣的她,生機勃勃,可愛肆意。
與他截然不同。
說實話,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更不知道她的所行所做,是為了什麼。
但他知道,他會在畫棠山下的雪裡,想起她對他短暫彎起的唇角。
那樣的笑容,他還想看一次。
不……也許並不止是一次。
所以他沒有移開目光,而是認真開口道:“師姐所行所做都是為了救我,我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呢?”
凝禪向前俯身,倏而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虞彆夜額頭:“救你?你就這麼篤定?若我偏偏是為了殺你呢?”
靈法的光自她指尖亮起。
虞彆夜眉間的肌膚開始變得灼熱,那目光有些刺眼,虞彆夜的雙眼被刺得生疼,甚至難以抑製地泛起了淚光。
但他沒有躲。
虞彆夜依然筆直地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著凝禪:“師姐若是想要殺我……我就在這裡。”
凝禪長久地注視他,片刻,才突地笑了一聲,收回手指,起身居高臨下看他一眼:“那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頓了頓,又道。
“誰是你師姐。”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
虞彆夜依然坐在原地。
露深寒重,他卻仿佛無知無覺。夜色早已深深,但他在許久之後,他才抬手,按在凝禪方才觸碰過的眉間。
肌膚上已經沒有了她指尖落下的觸感。
他垂眸,斂去眼中所有神色。
看來他方才的說法,她並沒能完全相信。
但她並沒有戳穿他的意思。
他沒有說儘實話,卻也沒有騙她。
他有問題想要問。
但他也確實相信她。
——至少在方才那一瞬。
他想要知道凝禪是怎麼做到如此簡單兩腳就將門上的困字陣與自己勾勒的新靈法陣結合起來,硬是借了畫棠山大陣的勢,扭轉成了一個短暫的傳送法陣的。
卻也是真的心甘情願被她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按在門上,任憑自己與她一並墜入前方未知的終點。
所以方才……她手下的靈法光芒也沒有任何變化。
房間裡,凝禪也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落在虞彆夜眉間的,不是什麼殺招,而是靈法鑒真。
眉心一寸,本就是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以鑒真點在此處,觀靈法形色,可鑒彆真假。
靈法波動沒變。
她指尖吞吐的光澤也沒有變。
虞彆夜沒有說假話,所以他問心無愧。
但她也並不認為他說了實話。
凝禪抬手,將自己淩亂發間的一隻發釵取了下來,隨手扔在了桌子上,旋即又自嘲般笑了一聲。
前生今世,他其實不都沒有變,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不曾騙她,卻也不曾坦誠。
是她直到如今才剛剛看清罷了。
凝禪看一眼窗外的剪影,收回目光,跌落在床。
連續使用靈脈,她的損傷很大,雖然保下了玄武脈的完整,並不會對之後的擂台賽造成什麼影響,但朱雀和白虎兩條靈脈都已經進入了凋零沉睡的狀態。
倒也無傷大雅,隻是身體強行灌入這麼多靈息,再耗儘,如此周而複始兩遍,她也有些吃不消。
墜入沉眠之前,凝禪模模糊糊想到了虞畫瀾狀似不經意投來的那一眼。
雖然被段重明好巧不巧地擋住了,但凝禪多少知道……
她帶著虞彆夜離開的最後一瞬,虞畫瀾是看到了的。
至少看到了她的背影。
甚至方才,虞畫瀾也應當感受到了虞彆夜在這裡的靈息波動。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目光都隻是落在祝婉照身上。像是篤定自己對虞彆夜的絕對掌控,也更像是對虞彆夜毫不在意。
凝禪思緒混沌,還沒有完全整理清楚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支撐不住地閉上眼。
卻迎來了一夜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