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層,唯獨山巔一片青蔥,來自凝禪玄武無極境的靈息滋養著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彆夜站在山腳下,抬頭遙遙看去,神色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分不清此處與畫棠山。
但也隻是一瞬。
要說像,也不過是這雪白與煙綠的色彩像,畫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跡的空寂與虛無,但淵山……
淵山是救贖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過往這兩年中,曾經無數次在風雪之夜歸來,立在淵山腳下遙望山巔,再隨便尋一隅樹冠,就這樣蜷縮其中。
隻是這樣,他都能覺得安心。
又或者說,也隻有這樣,才能支撐他繼續在第一日天明時起身,繼續啟程,去奔赴下一場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麼一兩次,他與段重明和凝硯狹路相逢。
段大師兄剛剛結束一場廝殺,正在擦□□上的血漬,他周身殺氣還未散去,看向虞彆夜的時候,冷笑一聲:“你還敢回來?”
虞彆夜心道自己不僅敢,還回來好幾次了。
此時凝禪不在,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麵前掩蓋真實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為什麼不敢?”
段重明開始擼袖子:“你知道我這一身傷裡,有多少是因為你受的嗎!”
虞彆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師兄增益不少。不過受傷多半還是因為不夠強。”
段重明:“……”
刀已經拔出來了,還沒歸鞘,不然就在這兒砍這小子幾刀吧。
然後便見虞彆夜倏而笑了起來,他過去的笑總是帶了點兒偽裝的乖巧,這會兒卸下那些麵具,笑容裡便天然帶了些散漫,和說不清的一絲邪性。
段重明心頭一跳。
旋即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清脆鈴音。
虞彆夜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掏出了合虛山宗的簷下鈴,鈴繩是代表了亂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師兄為師弟擋兩劍,也是應該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給氣笑了。
他虛虛點了虞彆夜兩下,扔了句“彆讓我看見你第一次”,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倏而轉頭:“你要上山?”
虞彆夜出乎他意料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巔:“我就在這裡。”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來此處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劍,靠在樹下,周圍甚至連一個結界都沒有,隻有那隻長大了點兒的小虎妖依偎在旁邊,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給他取暖。
傍晚見麵時,他與他針鋒相對,看起來神采飛揚,提劍還能再殺穿一個秘境,就像是這些時日裡各大宗門口口相傳的那樣。
但這會兒虞彆夜蜷縮在那裡,戾氣全消,麵色蒼白,身形單薄,
氣息也並不很穩,顯然身上還有未愈的傷口,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卻唯獨對此處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還能是因為覺得此處安全。
還不是因為這山,有段重明在那兒不舍晝夜地守著。
那簷下鈴還真是被他物儘其用,連現在都不放過。
段重明嗤笑一聲。
唇部緊繃的線條卻放鬆了下來,雖然翻了個白眼,但眼神到底變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總歸是一件身心愉悅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彆夜這種滿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隻會在一種地方徹底放鬆,全無防備。
家。
更何況,他說歸說,但其實早就發現了,被虞彆夜引到淵山的那些人,與其說是虞彆夜帶來的麻煩,不如說更像是專門篩選了適合他當下修為的人來給他練手。
想到這裡,段重明的眼神變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給虞彆夜蓋了個毯子,但想了許久,還是沒有告知凝禪。
凝禪應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理應由虞彆夜自己決定。
那毯子虞彆夜沒還。
段重明自己林林總總也就這麼一塊,之後挨凍了好幾天,才等到殷雪冉路過,又給他捎了一塊。
直到若乾天後,虞彆夜再次出現在附近,許是已經被抓住過一次了,他明目張膽了很多,身上依然蓋著那襲他之前送的毯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實,就露了個頭在外麵,臉色比上次還蒼白。
段重明:“……”
看起來更淒慘了是怎麼回事。
段大師兄揉了揉眉心,懶得再管,轉身而去。
此後林林總總還有幾次,虞彆夜形容總是淒慘,有次唇邊還帶血,搖搖欲墜,簡直像是拚儘最後一點力氣才走回淵山腳下,然後安心地昏迷過去。
段重明沒管。
恰逢凝硯路過,凝硯站在旁邊大呼小叫冷嘲熱諷了半天,虞彆夜也沒反應,凝硯這才確定這是真的暈過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願地把虞彆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裡。
段重明不會醒靈,凝硯也不會。
凝硯不會是因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複原能力就異於常人,好得極快,壓根不需要學。
拖回來以後,兩人大眼瞪小眼了會兒,凝硯掏出自己那塊佛琉石,極為不情願地在虞彆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後默契地和段重明誰都沒提要告訴凝禪的事情。
那一夜,虞彆夜雖然渾身劇痛,高燒不退,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度過了過去這一年多以來最為安詳的夜晚。
佛琉石散發著冰冷卻溫柔的光芒,將他的周身都籠罩在一片緋紅之中,讓他的所有傷口都加快了愈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彆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觸感,下意識抬手,握住了那塊佛琉石。
清晨,虞彆夜燒退,睜開
眼,在確認了手裡是什麼後,幾乎有那麼一瞬,以為凝禪來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卻在看清手裡的佛琉石和周遭的環境後,驟而熄滅,從忐忑驚喜不可置信,變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禪的。
那便隻可能是凝硯的。
虞彆夜的眼中終於多了一絲疑惑。
如果說凝禪有佛琉石,是某種機緣巧合而來,為什麼凝硯也要隨身攜帶一塊?
是祖傳,還是有什麼彆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嗎?
許久,他將那枚佛琉石裝在匣子裡,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邊。
這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他走得悄無聲息,凝硯醒來以後看到的時候,冷哼一聲,將所有東西收了起來。
兩年多來,虞彆夜數不清自己在淵山下睡過多少個晝夜,灑下過多少傷重的血,但他確信自己見過淵山的每一個春秋,每一次落雪與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見過。
某一次他來的時候,凝禪恰好在山巔調試傀,也不知是不是什麼新品種,她正在與那具替身傀對戰,從山邊後撤出了半個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極為清楚,她的長發翻飛在月下,距離太遠,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