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1 / 2)

虞彆夜有太多方法回到畫棠山。

夜色籠罩時,大雪漫卷時,星光璀璨時。

與虞畫瀾周旋這許多年,他也有太多辦法避開他的所有感知,行走在少和之淵之中,再將那些道貌盎然的長老與執事們一個個捅穿。

正如當時他悄無聲息地殺了餘夢長老那般。

少和之淵的夜與祀天所截然不同,南境連風都是繾綣的,濕冷太容易被籠火驅散,對於朱雀脈的兩人來說,甚至不用多加一件外衫。

上一次來少和之淵的時候,段重明隻覺得此處的靈石燈造型漂亮,比起他們一貧如洗的亂雪峰簡直算得上是奢華,他甚至在依在某一盞靈石燈下,動了些不該有的偷雞摸狗的念頭。

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少和之淵每一處靈石燈,都是虞畫瀾的眼睛。

他的靈息遍布於每一盞燈中,燈光照耀處,便是他的眼瞳所能看到的地方。

若是立於高空向下俯瞰,去掉所有其他的冗雜,隻將錨點定於那些靈石燈上,便會看到,所有的光亮交彙錯綜,共同勾勒出了一個巨大的靈法陣。

以燈為陣,這誰能想到啊。

還好他當時隻是想了想,沒真的動手,不然要是真的落入虞畫瀾的眼中,他段大師兄這一世的麵子可能也就隻剩下七七八八了。

段重明小意跟在虞彆夜身後,濃夜被靈石燈照耀,他們潛行於這些光亮的死角之中,卻甚至沒有換下自己那一身招搖的紅。

素來囂張狂傲的段大師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緊張:“就這樣?真不用我換一身夜行衣?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其實能屈能伸,也不是非要穿紅衣……”

他絮絮叨叨的話語戛然而止在虞彆夜的動作裡。

隻見虞彆夜過分流暢地翻牆而入——用他之前解釋的話語來說,這靈石燈陣的死角,除卻那些陰暗處之外,就隻剩下了這些嬌貴的長老們的院落。

因為長老們拒絕窺伺,而虞畫瀾也到底給予了他們這份尊重。

這份所謂的尊重,如今變成了虞彆夜正大光明潛行於少和之淵夜色之中的踏板。

“欸不是,你……”段重明鬼鬼祟祟地立於牆邊,看著虞彆夜在牆頭消失的衣角,忍不住開口。

然後沉默片刻,一咬牙,也翻身而上。

他段大師兄這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

偷雞摸狗搗蛋亂來的事情做得更是不少,但這樣翻彆人家牆頭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做!

段重明在心底不斷腹誹,然後腳還沒點在牆頭,身形才剛剛越過,視野恰能看到院內的模樣時,耳中已經聽到了一道過分乾脆利落的聲音。

是讓人有些牙酸的劍柄磨過骨頭與血肉時的聲音。

段重明:“……”

他在半空就已經想要扭轉身軀重新跳出去了。

奈何那扇裡屋的門已經被推開,虞彆夜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個頭走了出來,劍身還在滴血,甚至連那柄劍都不是他自己的,

很陌生,想來應該是從這長老那兒隨手拿的。

虞彆夜一臉平平淡淡就是真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和段重明點頭打了招呼,隨手將那顆還帶著驚懼表情的頭扔到了小院裡的池塘中,激起一聲水響。

“師姐不在,沒人會青龍·定魂。”虞彆夜有些遺憾道:“死不透,但暫時也活不過來。”

段重明:“……”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來殺人的。

但一切都開始的太快,段大師兄刀都還沒來得及抽出來,他第一次有了種沒跟上節奏的茫然。

不是,什麼時候開始,殺人也要有節奏了?

而且還是他一晃神就跟不上的節奏!

段重明還在短暫恍惚,那柄方才還握在虞彆夜手裡的劍,已經被遞到了他麵前。

“你的刀太顯眼了,用劍湊合一下吧。”虞彆夜把那柄劍遞給他,自己手中又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

顯然,這短刃才是他在如此月黑風高之夜最順手的兵刃。

段重明握了握劍。

是重劍,手感不錯,虞彆夜明顯不是亂挑的。

重劍入手,段重明也終於遲來地進入了這個殺人之夜的狀態。

殺意在幽暗之中悄然流轉。

血色綻放。

*

這一夜很短。

晨曦乍現時,段重明甚至還有點兒意猶未儘,覺得自己順手的節奏被照亮,卻不得不暫時停手,與虞彆夜一起隱匿去了少和之淵的外門破屋之中。

這一夜也很長。

他有點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這會兒橫七豎八地歪在地上磕靈草,疲憊才後知後覺如潮水般翻湧入他的四肢。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開口:“你們少和之淵這麼多長老的嗎?怎麼感覺籠火燒不儘,天明吹又生的。”

虞彆夜在低頭將自己手臂上的繃帶卸下來,握短刃的時間太久,手會脫力,所以他用繃帶將短刃綁在了掌心,刃柄的花紋幾乎要刻入他的肌膚:“八個堂,每個堂二十五個長老,還有數不清的執事。彆急,還能殺好幾個夜。”

段重明有些咋舌。

轉念又反應過來,換做是合虛山宗,恐怕長老的數量也隻多不少。

——畢竟這可是擁有數十萬弟子的龐大宗門,每個堂口之下的弟子數量都過萬,更不用說還有無數外門弟子。如此龐然的數量之下,一個堂口有二十五名長老,確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可能說不定還忙不過來。

段重明看著天光漸亮,還有點沒散儘的興奮:“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發現人死了?會搜山嗎?我們會被發現嗎?”

沒有人回應他。

段重明側頭去看,卻見虞彆夜已經斜倚在門框邊,閉上了眼,呼吸趨於平穩。

人生第一次經曆了這麼刺激的夜,殺了這麼多人,還在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段重明:“……”

怎麼這事兒到了虞彆夜這小子那兒就變得像是流水線!

白天睡覺晚上殺人如此嫻熟!

也沒聽說這小子是殺人狂魔啊,怎麼心理素質比他好這麼多呢!

段重明不服。

段重明也試著也跟著虞彆夜一起閉上眼,也變成一個熟練的流水線作業者。

閉了會兒,又睜開。

怎麼辦,太興奮,睡不著。

*

虞彆夜確實睡著了。

當然並不是段重明想象中的那種嫻熟的在白天補眠入定,晚上殺人如切瓜的流水線作業。

從那日招魂幡展開,幡中世界的記憶回到腦海後,他的記憶就一直都有點混亂。

在對殷家的黑衣殺手進行了搜魂,再讀了一遍彆人的記憶後,那些冗雜的畫麵比之前更多的翻湧了出來,直至將他的所有思緒都填滿,讓他難以分辨虛實。

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突兀進入他腦海中的記憶,什麼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

尤其是在殺人的時候。

他沒有殺過這麼多人。

那一日殺餘夢長老時,他看似鎮定,實則在遇見凝禪時,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都在顫抖。

後來,後來他也確實殺過幾個想要在秘境之中圖謀不軌殺人越貨的邪修,但也不過寥寥。

又怎麼會將這一套殺人的動作進行得行雲流水,甚至在殺那些長老的時候,殺出了一種無聊和熟手的感覺,好似他早已將此處屠成過一片血海。

……

血海。

猩紅,緋紅,籠火的紅。

虞彆夜閉著眼,冷風從並不牢固的門框縫隙裡透入,掛在他的麵頰上,冰冷讓他顫抖卻也清醒,也從殺人後的那些戰栗甚至奇詭的快.感中冷靜下來。

但視野裡還是那片揮之不去的殷紅。

他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樣漫山遍野的火色。

虞彆夜一度以為那是不知從何而來,強行入侵了自己記憶的邪祟,抑或是虞畫瀾對他做了什麼手腳。

但火色被風吹開後,拖曳著長劍站在山崖儘頭的,是凝禪的臉。

她半邊臉上都是血,有些搖搖欲墜,身後的那隻巨大的戰鬥傀他沒有見過,卻莫名覺得熟悉,好似那隻戰鬥傀的整個製作過程他都有所參與,否則也不會在看到那隻傀的傀身殘破凋零的時候,有一刹那的心痛。

凝禪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劍身上的血都會向下流淌得更多,有風吹過她的頭發,然而她的頭發也已經被血凝結,幾乎要擋住視線。

虞彆夜倏而意識到,凝禪上的這座山,正是畫棠山。

然後,凝禪遙遙向他的方向舉起了劍。

她分明好似已經力竭,但在舉劍的時候,畫棠山好似都在為她悲鳴嘶叫,四野的風都要被她攬動。

虞彆夜心底駭然,他靜靜盯著凝禪,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但很快,他就發現,她的劍對準的,不是他,而是立於山前的虞畫瀾。

她一字一頓道:“把我師弟還給我。”

籠火從她的劍尖燃燒到眉梢,她是強弩之末,卻依然在向前,直至走到他的麵前,然後衝他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

“師弟,有我在,彆怕。”

一股撕裂般的痛貫穿了他的周身,那是仿佛來自於靈魂的悲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力量阻止他繼續看下去,但虞彆夜卻還想看到更多。

他也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自己將凝禪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在虞畫瀾的唇邊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時,倏而鬆開了她,然後將她一掌拍下了畫棠山的懸崖。

畫棠山很高,但對於無極境的凝禪來說,絕不致死。

那一刹那,他與記憶中的自己有了一瞬的共感。

他知道“自己”這一掌的起因和用意。

畫棠山是一座陣。

一座以他的母親,龍女畫棠的身軀和龍血為陣眼的,能夠絕殺一切生靈的大陣。

虞畫瀾已經知道他的真身是應龍,也知道如若搏殺,他唯有開啟這座九轉噬魂大陣,才能將他鎮壓絞殺於此。

而現在,陣已成型,他做好了與虞畫瀾同歸於儘的準備,卻唯獨沒想到,凝禪會為了救她,屠儘少和之淵,提劍上山,隻為了救他。

他已身在局中,無可掙脫。

無人能明白,他在看到她出現時那一瞬的不可置信,他感到無與倫比的狂喜和退無可退的絕望,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生命的最後還能看到她,沒想到她會來,會為他拚命至此。

但他唯獨不希望她來,他可以死於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