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明是自己摸索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漏風的小屋裡空無一人。段大師兄一個激靈,連剛醒的那點兒困頓都沒了,十分警惕地用靈識探查了一遍周遭。
然後才發現,行,是真的沒人。
虞彆夜睡前待過的那兒涼得透徹,半點兒餘溫都沒有,顯然這家夥已經不知道離開多久了。
而這破小屋也確實算得上是少和之淵外門最隱蔽的角落,他的靈識都探出去這麼遠了,還是一點兒人息都沒有。
天光朦朧,段重明沒有因此放下戒心,還思考了一番要在這裡等虞彆夜回來,還是自己先行動。
鑒於虞彆夜什麼都沒給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應是他還會回來。
就這麼乾等了足足兩炷香,等得日光打落過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轉了一個角度之後,段重明才意識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彆夜這種大概從來沒有團隊活動過的家夥,怎麼會記得留暗號給他。
段重明壓下心頭那點兒火氣,推門而出。
然後在推門的同時看到了掉落地麵的傳訊符,上麵正是虞彆夜臨走前說他要去接凝禪的留言。
段重明:“……”
哦。
顯得在房間裡乾等的他更愚蠢了!!
總之,段重明心情微妙複雜地這樣一路緊趕慢趕過來,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了宗門這邊驚天動地的喧囂和嘈雜,如此動靜,饒是他距離這邊還很遠,也足以看清那幾道巨大的戰鬥傀的身影。
少和之淵一片混亂。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過來,去與凝禪等人彙合。
結果才到,他還沒看清楚局勢如何,滿身戰意才提起來,就看到了這麼一張確實和虞彆夜的臉有點過分相似的麵容。
怎麼說呢,他的那句話也並非是嘴快過腦子。
因為就算是腦子過了一遍,銀發男人的那張臉,也還是和虞彆夜實在太像了。
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滯。
虞彆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經知曉了自己身為應龍的由來,非要說的話,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總不可能對著這世間的規則叫一聲“爹”。
無論是妖還是人,總得有一個由來。
他表麵上的由來,確實是龍女一族為他的母親畫棠挑選了麵前這位龍侍彆驚鵲,而他的外貌,也的確繼承來源於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這麼說來,又或者說,按照龍女一族曆代誕生出的應龍們的傳統來說,他確實……理應將麵前的這個人叫“爹”。
……但實在是說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時喊過柳易眠“爹”,然後又親手屠了柳氏一族,對他來說,“爹”這個字眼,比起某種帶了對父親的美好幻想與憧憬,更像是一個想起來就作嘔且充滿了血腥的殘忍回憶。
打破這一瞬寂靜的,
是彆驚鵲的笑聲。
他大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嗎?我也覺得像。”
他邊說,又抬頭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開的巨大戰鬥傀,完全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傀不錯。”
然後,他向前走來,在靠近虞彆夜的時候,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十分自然地與他擦身而過。
“殺人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彆驚鵲就這樣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麵,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那一刻起,他周身此前收斂起來的殺意與屬於妖皇的氣勢,便已經開始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找人的事情,你們來做。”
段重明湊過來,沒忍住,小聲問了句:“這人誰啊?”
銀發男子完全不掩飾自己聽見了,他沒有轉頭,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
“彆驚鵲。”
隨著他的聲音,方才陷入了絕對寂靜的妖群開始重新沸騰,地麵震動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少和之淵守宗門的弟子們才剛剛集結成陣,就已經被第一波衝上來的妖獸們徹底衝散開來!
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於蒼穹之上亮起,無數靈紋陣線密密麻麻的浮現,尖叫聲與示警聲一並響徹,大陣張開,自然便要將所有的妖獸都隔絕在大陣之外!
——如果少和之淵的宗門還在的話。
宗門坍塌,陣線斷了幾條,但如此規格的大陣,本就有自我修複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編織,再將宗門位置的陣壁補齊。
卻到底有了一刹那的頓挫。
彆驚鵲的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將旗杆插在地上,純黑的旗麵隨著妖氣帶起的狂風翻卷,獵獵作響,於是那重新編織的護宗大陣便不能再寸進半步!
方才那名拿著弟子名單的執事甚至還在為麵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極速接近的妖獸們已經到了近前,為首的一隻高高躍起,眼看利爪與殺意已經到了他的麵門!
一道大力從他身後傳來,將他一把堪堪拉開,狼狽跌落在地,卻也到底避開了這一擊。
執事這才如夢初醒,他側臉看去,卻見竟是他方才厲聲訓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臉色蒼白,顯然嚇得不輕,拿劍的手都有點抖,卻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經四散逃跑了的時候,到底折身將他救了下來。
執事心情複雜至極,他咬牙起身,一把將那弟子扯到了身後:“跟我跑。”
那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啊?”
“啊什麼啊,你啊個屁!”執事暴怒道:“還站著乾什麼,真想和宗門共存亡?蠢貨!跑!”
*
無數雙眼睛在少和之淵中睜開。
那些眼睛有的是閉關已久的護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沒有將宗門口傳來的動靜當一回事兒的長老。
自然也有一雙,是虞畫瀾。
他不在自己的寢殿。
前一夜,被他丟在偏殿的涅音在這麼久以後,第一次敲響了他的門,衝
他露出了一個與昔日的畫棠實在過分相似的笑容。
不僅是那個笑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畫棠平日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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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喝過這樣的味道,卻覺得連酒裡都是畫棠的氣息,好似這酒隻在畫棠那裡喝過。
這一夜充滿了荒唐,他做了許多自己之前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經與畫棠濃情蜜意,之間全無那些算計目的,她還是會如最初那樣,用充滿愛意與憧憬的眼眸看他,對他說最纏綿的情話,對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當然還有理智。
理智卻也隻覺得涅音這麼做,想來應是在這麼多日的被苛待後,終於想通了,願意安心做一個替身,永遠活在他喜歡的麵具之下。
這很好。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滿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已經沒有多少完好,淤青與紅痕遍布,她疼得一夜都睡不著,在看到虞畫瀾睜開的眼時,卻依然下意識露出了一個自己對著鏡子練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畫瀾看她的眼神卻沒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從平淡,開始變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後來,變成了涅音隻是看一眼,都覺得可怖的殘忍。
他起身。
她有些顫抖地隨他一並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無數碎片,所以她隻能如此不著片縷地服侍他,強忍著巨大的羞恥感為他穿衣,束發,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滿了□□的毒蛇,也像是殘忍的審判。
與他相處的每一刻都變得極其漫長,漫長到虞畫瀾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頸時,她竟然反而鬆了口氣。
是想象中……或者說,等待已久的結果。
他的手指開始收緊,眼神冷漠至極,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個玩意兒。
身為掌門,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與他的靈識相連,他即便不去,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本應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間就出現的。
但他卻竟然在醒來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你在酒裡放了什麼?”虞畫瀾問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給的,她甚至不知道這酒有什麼作用,隻是依照她說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畫瀾的樣子,眼中卻抑製不住地開始浮現笑意。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脫離了虞畫瀾的控製,讓他震怒不能自已。
這樣的認知讓她的心頭翻湧起了巨大的愉悅,愉悅到蓋過了她如今處境的恥辱和越來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頸。
她不說話,虞畫瀾也未必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因為涅音眼中瘋狂的笑意已經足夠回答。
他的手開始收緊。
涅音毫不懷疑
,自己應該就要死在這一刻。
她的臉漲得紫紅,已經呼吸不上來,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神卻依然瘋狂甚至輕蔑。
“掌門——!”急促的敲門聲猛地打破這一刻緊繃的氣氛:“攻破宗門那人自稱是妖、妖皇彆驚鵲!還請掌門主持大局!”
虞畫瀾猛地鬆開手,下一瞬,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劇烈的咳嗽聲中,她一邊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體,一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是音修,這一生也沒發出過這麼難聽的笑聲過,但她卻覺得自己此刻的笑實在太過悅耳,太過動聽,太過暢快。
可很快,這些笑意就變成了翻湧而出的惡心,讓她跌跌撞撞起身,開始止不住地嘔吐。
前一夜發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腦中回放,她吐得肝膽寸斷,卻還是覺得惡心。
在她的身後,祝婉照的麵容自黑暗中浮凸出來,她站在那裡,靜靜看了她片刻:“你可覺得不值?”
涅音仙子剛剛吐完,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回過頭來的時候,眼中卻雪亮,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隻要他能死,隻要我能為他的死推波助瀾哪怕一點浪花,我都覺得值得。”涅音仙子的聲音裡是不加掩飾的恨意:“至於我付出了什麼……都是我罪有應得。”
她深吸一口氣,沙啞問道:“虞畫瀾什麼時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隻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臉前。
“這張不屬於你的臉,我就先拿走了。”她開口:“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後,涅音仙子愣了許久,然後瘋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麵鏡子,再看向鏡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臉。
她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顫抖地撫摸過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相比起她昔日對虞畫棠所做的一切來說,所有她經曆的這些,不過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
如今她遍體鱗傷,卻終於在這場贖罪中,尋得了一點心安。
*
大陣與妖氣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實質的火色,妖獸從妖皇大旗撕裂出的這一隅缺口處奔湧而入,逐漸將整個少和之淵化作了被妖潮覆蓋之地。
純黑大旗之下,彆驚鵲的銀發翻飛,他微微側臉:“還不走?”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虞彆夜半眼,隻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這件事,好似隻是段重明那一句覺得兩人長相相似,對他來說便已是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