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虞彆夜卻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
凝硯持弓立於戰鬥傀上:“阿姐,有我在這裡,你放心。”
段重明的斬.馬.刀已經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經殺開了一條路,紅衣師兄回首一笑:“殺虞畫瀾的時候
,記得給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禪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彆驚鵲遞了過去:“或許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說對於人類來說,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變、讓人無限聯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占據整個浮朝大陸的禁忌之物的話,那麼招妖幡對於曆任妖皇來說,則像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擁有的聖物。
不僅僅是因為招妖幡能夠號令群妖的強大,更因為,擁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種妖皇的傳承,是整個妖族榮光的再現。
但彆驚鵲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片刻,他卻笑了起來:“號令群妖如果還需要一麵幡,還當什麼妖皇?你拿著玩兒吧。”
凝禪一愣。
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
和彆驚鵲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這位妖皇兩眼,然後才隨虞彆夜一並,躍至小虎妖的身上,隨著妖潮,向著畫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淵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門之一,占地麵積極大,小虎妖送了他們一程,便返程回了戰局之中。
剩下的路,還是自己走比較快。
快要到畫棠山腳下的時候,虞彆夜突然問道:“真的很像?”
凝禪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銀發樣子,就更像了。”
虞彆夜緊緊抿著嘴,半天沒說話。
凝禪沒有打擾他。
要接受這件事,可能確實需要一點時間,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著。
結果過了片刻,虞彆夜冷不丁問道:“是他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凝禪沒反應過來:“……啊?”
虞彆夜的下顎繃得很緊:“你剛才看了他好幾眼,所以,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凝禪:“……”
凝禪:“?”
不是,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在這兒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飛醋?
而且你這一路都神色嚴肅,就是在想這事兒?
她啼笑皆非地盯著虞彆夜看了會兒,停住腳步,在虞彆夜看過來的目光裡,衝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虞彆夜神色依然肅然,卻依舊依言俯身湊了過來。
凝禪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彆夜的臉猛地紅到了耳根,然後乾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禪笑了一聲,才看向眼前。
他們的身後,是彆驚鵲的妖潮,凝硯的雲間流火和段重明長刀橫掃的殺意。
她抬起手,又一次將掌心貼在了畫棠山的大陣上。
前一世,她也是這樣破陣的。
隻是靈息還未運轉,虞彆夜卻將她的手拉了回來,他看向畫棠山的眼瞳已經開始變得燦金。
“這一次,讓我來。”
虞彆夜的長發開始一寸寸褪成銀色,應龍漂亮的黑色雙翼在他身後張開,屬於應龍的妖氣第一次如此毫無遮攔地展露出來!
畫棠山開始震動。
又或者說,整個少和之淵都在天搖地動。
隻是妖潮洶湧,本已將此處攪得天翻地覆,又哪裡還能分清這樣天崩地裂的由來。
正如高懸於整個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之中的弑妖陣法,此刻正忙於向著彆驚鵲的方向落下殺招,再感應到虞彆夜這裡的滔天妖氣時,分過來的力量,就弱了實在太多。
弱到凝禪在虞彆夜頭頂撐開了一柄紅傘,她的靈息就已經將那道落下來的殺招擋住了。
畫棠山大陣是無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聲響起。
起初隻是一條裂紋。
裂紋很快蔓延,再變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網遍布在畫棠山周遭。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徹底崩塌!
落雪無聲。
陣破的這一刹那,天地也真正無聲。
畫棠山大陣破,終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滯一瞬,畫下了最後的終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巒之上。
一縷籠火自山腳燃起。
凝禪掌心的紅傘轉動,傘沿下懸掛的金色鈴鐺發出玎璫聲響,每一聲響起,便有一縷籠火從傘邊如雲間流火般散落,直至將整個畫棠山都鑲上了一層緋紅的邊。
火色開始衝天。
畫棠山的雪本應能熄滅這世間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經停了。
所以籠火漸盛,直至讓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將厚雪之下,都燒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禪和虞彆夜並肩站在畫棠山下。
上一世,凝禪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轉噬魂大陣之中。
而今,虞畫瀾定然也已經靜候於畫廊幽夢外,甚至這一次,他已經知曉了凝禪半妖的身份,所以他隻需等她和虞彆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陣。
可惜這一次,凝禪不打算入陣。
隻是一把火燒了畫棠山,還遠遠不夠。
凝禪抬起手。
她沒有用永暮,隻是將手虛虛地圈出了一個握劍的手勢,而虞彆夜站在她的身後,將她擁在懷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貼在了她的手背。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卻已經知曉對方想要做什麼。
劍息同時自兩人周身燃起,再一並抬眸。
天鶴訣。
屬於辟邪的靈息之血和蘊含天道規則的應龍之血一並凝在指尖,再逐漸以劍息相引,纏繞凝成了一柄這個世間絕無僅有的血色長劍。
沒有任何劍柄可以承受這樣兩種力量同時出現,正如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擋這一式天鶴訣。
劍息浩蕩,凝成一道衝天的筆直直線,又或者說,死線。
觸碰到這條凋零死線的一切都會被割裂開來,再被褫奪所有的生機。
草木如是,畫棠山也如是。
天鶴訣的劍氣將天地都灼燒,九轉噬魂大陣在這一劍下被劈散開來,蕩然無存,正如這一劍,也在虞畫瀾愕然的目光中,將半座畫棠山徹底湮滅。
一縷幽然之靈息從畫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戰局之中,彆驚鵲霍然轉頭,看向了畫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個瞬息,他已經懸空站在了半座空蕩的畫棠山前,臉上那素來的散漫已經儘數收斂。
他看向空蕩的山體之中,慢慢伸出一隻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台終於真正落在了虞彆夜的眼中。
那一劍後,他的妖息與靈息一並翻湧,手臂上有龍鱗湧現,卻又害怕割傷懷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塵翻湧。
灰塵裡,是陳舊近乎腐朽的妖息,這樣的妖息帶著凋零,帶著血腥,也帶著絕望。
他終於看清。
那是一座祭台。
或者說,刑台。
高台之上,隻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虛無的影子,無數靈息之線從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張將她纏繞封印的蛛網,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動彈,不得出聲,不得思考。
靈息之線的另一端,是高台之下那些無數麵向她的妖獸們。
妖獸們被動貪婪地吸收來自於她的龍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駁混雜於他們的體內,又有更多的靈息之線貫穿過他們的身軀,將那些混雜了他們的妖獸血液的龍女之血,輸送到更深更未知的遠方。
它們一邊從她的身上欲壑難填地剝奪她的生命與血液,一邊卻又因為感知到了她身為龍女一族的氣息,而天然地為之臣服,所以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跪拜匍匐著貪求和攫取,讓高台上的龍女畫棠帶了某種獻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乾了最後一滴血後,卻以這樣的靈體姿態繼續渾渾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禪的辟邪之血中的靈性喚醒。
天光透過遮天的妖息傾瀉下來,落在那抹虛無蒼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溫度的輪廓。
被編織的枷鎖和牢籠被打破的這一刻,她終於能重新睜開雙眸,再看一眼這個對她來說並不溫柔也並不美好的世間。
她像是大夢一場。
就像那些苦難,那些煩憂,都隻是另一場與她無關的噩夢,而她終於醒來。
在看到彆驚鵲的臉時,她的臉上甚至短暫地浮現了一個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時代每一次從族中偷溜出來見到他時一樣。
“阿棠。”彆驚鵲癡癡看著她,卻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樣脆弱的靈體,哪怕隻是蝴蝶振翅的驚擾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動。
畫棠的目光慢慢轉開,她像是真正剛剛蘇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著這個世間,直到看到依然持劍而立的虞彆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終於開始變得清
晰,那一刹那,她的眼中閃過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卻最終落點在了溫柔。
她想起了所有,卻又忘記了所有,她隻想給虞彆夜留下這樣的溫柔。
正如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看向他時,始終保持的神色一樣。
“娘……”虞彆夜喃喃出聲,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卻又如彆驚鵲一般生生停住腳步:“娘——!?[]?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龍女畫棠長久地看著他,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所有這些最終都化作了一個溫柔的笑。
她艱難地抬起手,無數靈息之線隨著她的動作而動,使得她的動作無比艱澀,她似是想要向虞彆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彆驚鵲的手。
但她的手,最終越過了他們,伸向了日光繾綣燦爛的天穹。
那裡有自由的風,柔軟的雲,和翱翔的鳥。
那份難言的神性賦予了她靈體,而她的靈體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看虞彆夜最後一眼,也不是為了向著彆驚鵲露出一個少女時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畫瀾展露自己的恨與絕望。
而是為了觸摸這一刻的陽光。
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是為自己活著的。
她以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象中的良人,是世間真正的惡魔。就連她的靈體此刻被喚醒,被感知後,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縛於她周身的靈息之線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靈。
但這一刻,她被束縛一生的靈魂,終於自由。
溫暖盛大的陽光裡,她的靈魂終於可以碎裂開來,隨風散入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