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2 / 2)

凝禪近乎憐憫地看著他:“虞掌門,為什麼你會覺得,我的靈息連四方神獸都能騙過,卻不能騙過你呢?”

虞畫瀾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聲驟而停滯。

他的眼珠慢慢轉動,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禪身上,他聽到了她說的話,卻仿佛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猜我為什麼明明可以溝通四方神獸,卻隻覺醒了兩道四方脈?”凝禪居高臨下地落下目光:“因為,你我雖能翻山移海,攪動天地,四方脈中的力量,卻終究是借來的。”

“四方神獸借力於天地眾生,你以為這借字,是謙遜或禮貌嗎?”

“借的力量,終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記得……”凝禪俯身,一指虛虛點在虞畫瀾的額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應屬於天地的東西。

借的東西,也總是要還的。

正如此刻。

凝禪借了自己的靈息給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畫瀾就隻能還回來。

“還有,你怎麼有膽讓我給你做替身傀。”凝禪笑得好奇卻殘忍:“你的靈脈早就爛啦。”

她邊說,邊收回了手。

一抹靈息從虞畫瀾的額間被硬生生抽出,然後被凝禪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被虞畫瀾視為珍寶,機關算儘才堪堪得到的靈息,對凝禪來說,不過是毫不在意的一點微末。

這樣從虛空抽了點兒靈息出來,她都覺得有些惡心,甩開了那抹靈息後,下意識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邊回頭看向虞彆夜:“你殺?”

口氣隨意得像是要讓他來殺一隻雞。

虞彆夜手裡多了一塊手帕,他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細擦乾淨:“我殺。”

他認真地擦完她的手,用靈火直接將那塊手帕燃成了灰燼,然後才轉身看向虞畫瀾。

虞彆夜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虞畫瀾。

他記憶中的他總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陸修仙界的最頂端,翻手為雲覆手雨,隻消他想,他便可以讓一座畫棠山都化作終年白雪的牢籠,將山中變成一座祭獻的高台,也可以在談笑間奪去無數人的性命,正如他將那麼多的土螻妖與半妖一並投入秘境之中,與祀天所開戰,都隻是為了消耗一些產能過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這般狼狽地跌落在地麵時,真的很像一條狗。

不,他甚至還不如一條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爛於貪婪欲.念與虛偽之中的屍體。

虞彆夜想過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將虞畫瀾殺死。他設計過許多酷刑,甚至那些想象一度成為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間就取了虞畫瀾性命的時候,他卻甚至連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麼釋然,也不是什麼大徹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諒。

是他覺得他太臟了,連多看一眼都會覺得惡心。

虞彆夜抬起一隻手。

湮滅之力閃爍在他的指尖,隻消觸碰到虞畫瀾,就可以讓他從這個天地之間煙消雲散。

但虞彆夜卻隻是讓這份湮滅之力沒入了虞畫瀾的體內。

幾乎是同一瞬間,虞畫瀾撕心裂肺的嘶叫聲開始響徹天地,他的麵容扭曲至極,身軀

卻依然不能動,彆驚鵲覺得太吵,給他扔了一個禁言,然後看向虞彆夜:“你給他搞了點兒什麼?”

“沒什麼。”虞彆夜輕描淡寫道:“我隻是覺得,死太輕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體內所有的靈脈。”

他將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曾經見識過最高處的風景,再於最煊赫的時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這還遠遠不夠。

相比起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彆驚鵲笑眯眯地蹲在了虞畫瀾身邊,單手托腮看向他,他麵容俊美,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分明賞心悅目,但落在虞畫瀾眼中,卻仿佛在看什麼真正的惡魔。

“我不僅擅長殺人,也擅長折磨人。”彆驚鵲用手拍了拍虞畫瀾的臉:“我可沒有什麼你們人類的那些道德底線,我保證你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會讓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經曆一遍畫棠曾經經曆過的事情,他會讓妖獸將他本就殘破的身軀撕咬腐爛再治好,重複這些過程,他會將他的靈魂軟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彆驚鵲站起身來,他終於再一次看向了虞彆夜,然後,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開戰以來就穩穩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純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裡。

再被他隨手扔給了虞彆夜。

“這妖皇我不當了,化了八十年也沒能化成龍,懶得努力了。”他說得吊兒郎當。

虞彆夜猝不及防,下意識抓住妖皇大旗,隻覺得自己抓了一塊燙手山芋,聽完彆驚鵲的話以後,差點直接給他扔回去。

彆驚鵲大笑起來:“小小皇位,就當送你的見麵禮。”

他挑了挑眉,又帶了點兒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遠在你師姐那兒坐吃山空嗎?”

虞彆夜:“……”

拒絕的話一下子就卡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彆驚鵲一邊大笑,一邊單手拎著虞畫瀾的領子,另一隻手隨便揮了揮,身形開始變淡,走得毫不留戀。

“解救那些可憐半妖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吧。”彆驚鵲落下最後一句話:“妖族的事情,就讓妖族自己來解決。”

而凝禪的小指輕輕動了動。

此前,她撿起的靈息之線有兩條,一條通往虞畫瀾,另一條則連接著那處真正的深淵地獄。

“找到了。”她輕聲道,然後轉身,看向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卻又覺得也算是意料之中隻能如此的地方。

羅浮關。

也隻有這個氣息混雜,所有宗門的交彙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發現。

想來彼時止衡仙君坐鎮於此時,表麵是與少和之淵劍拔弩張,實際上也正是在掩蓋這些妖息,巡查其中進度,再為自己多開一道靈脈。

這一日似乎極其漫長。

從日出那一瞬開始,妖群便開始嘶吼肆虐,凝硯的雲間流火落滿山間,戰鬥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動山搖

到了日落的時候,那麵之前還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口的妖皇大旗,已經在羅浮關上方迎風烈烈飄搖。

“吾乃妖皇彆夜。”他立於無數陣法之上,如履平地,聲音平淡,卻似牽動了這世間的規則靈法,讓人不得不位置臣服:“這一刻起,羅浮關由我接手,無關人等,還請退散。”

無數喧囂嘈雜後,昔日熙熙攘攘的羅浮關終於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於城頭。

又有招妖幡於半空展開,幡靈起舞,將幡中三萬妖獸釋放而出。

無數妖族呼嘯而入,將此處掘地三尺,直至觸碰到羅浮關下的那一處深埋的陰暗之處。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無數生靈怔然回首,看向自己從未見過的璀璨。

招妖幡無法收容它們的存在,但它們體內既然有妖血,便歸屬於妖皇的管轄範圍,自可被帶歸妖域之中。

它們是本不應存在於這個世間的生靈,從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經違背了天地之間本應遵循的規則,也本應生於幽秘,死於陰暗。

它們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們中的最後一隻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陽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態。

*

祝婉照靜立在少和之淵的一隅,她看著畫棠山的坍塌,看著那些終年覆蓋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終在籠火下消融蒸騰,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應龍在世,而世間也隻能有一條應龍。

所以她不必成為龍女,也不必肩負龍女一族孕育的職責。

她也終於可以去愛自己想愛的人。

祝婉照轉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卻好似輕舟已過萬重山。她不必再規律到讓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時刻活在那些族規和職責之中。

起初,她的腳步平穩,就像是過去每一步那樣。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開始變得輕快,然後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了輕輕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奔跑。

她知道,這條路的儘頭,有人在等她。

那個人,叫謝柏舟。

*

合虛山宗,淵山。

又是一年桂花開。

凝禪不是很喜歡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對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東西,就格外不耐煩了些。

於是這活兒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心裡罵罵咧咧,嘴上是一個字都不敢提,矜矜業業蹲在桂花樹林旁邊,以靈息引了水來澆灌。

難為他一個覺醒了兩次朱雀脈的人,要用他充滿了籠火的靈息來引水。

這也就算了,他還要對付一個喜歡在桂花樹上睡覺的段大師兄。

凝硯看著段大師兄腳邊樹下的酒罐,再看著他實在有些不修邊幅的睡姿,冷哼一聲,手下的靈息之水轉了個方向,劈頭蓋臉澆了段重明一臉。

憑什麼他在這兒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覺!

……結果段重明居然沒醒。

凝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後就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這樣不行。”

凝硯愣了愣,猛地回頭,便看到了在羅浮關那日一彆後,許久未見的虞彆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兒的姿態從容灑然,顯然在成為了新任妖皇後,他整個人都成熟了許多。看向他的目光裡也都沒了最初的乖戾尖銳,甚至帶了點兒包容的笑意。

凝硯:“……?”

什麼包容,什麼笑意?

怎麼莫名感覺這家夥越來越有一派正兒八經要做他姐夫的派頭了?

怎麼說呢,新任妖皇做姐夫這種事情,也是比較能接受的。

凝硯有些彆扭地這麼想著。

然後他就看到虞彆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邊,俯身在他耳邊道:“殷雪冉來了。”

凝硯:“……??”

不是,殷雪冉來不來的……

他思緒還沒連貫起來,便見連水都澆不醒的段大師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沒睜開,嘴裡已經冒了一句:“沒沒沒,沒喝酒,真沒喝。”

凝硯:“……”

真的來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著耳朵帶走,凝硯的心情這才平複下來了點兒,轉眼看到虞彆夜,正要說什麼,虞彆夜卻已經走進了桂花樹林。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折了一捧桂花,與凝硯擦身而過的時候,還留了句“多謝”。

凝硯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件事。

不是,等等,這桂花樹是虞彆夜種的吧!

怎麼他人都回來了,澆水的還是他?!

……

新鮮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剝皮,桂花糖漿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飄香的時間,足夠虞彆夜再做一些彆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給淵山的山巔種滿六初花。

這一日,凝禪醒得比平時還要更晚一點。窗欞被敲響的時候,她還有點恍惚。

下意識起身,去將窗戶打開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虞彆夜端著一晚酥爛軟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氣頃刻間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後,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師姐。”

他聲線清越,笑容乖順,隻字不提自己如何風塵仆仆地自妖域趕來,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後有多少瑣事纏身,因為他隻想來這裡,送給她一片六初花。

凝禪怔然看著虞彆夜,前世的他與今生恍惚交疊,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來,沒有像前世那樣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說:“你等我一下。”

她關了窗,在虞彆夜捧著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時候,又推開了門。

然後,她迎著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還愣著乾什麼,進來。”

——《拯救瀕危小師弟》·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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