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荒誕 三更之第二更(2 / 2)

當然,那文縐縐的布告沒幾個人能聽懂,他念完了,折起布告,才用大白話又解釋了一通。

大概意思就是近幾年來各州天災頻發,去年尤其嚴重,朝廷各方救濟,如今比較困難,逼於無奈,隻能讓大家提前把明年的租稅給交一下,好讓朝廷能度過眼前的難關。

文辭再是錦繡,張的也是吃人的嘴。

人群一下子轟鬨了起來。

“提前收明年的租稅,哪有這樣的事,地裡的稻穀它也不會提前給我把明年的糧食長出來。”

“一年交兩次租稅,人還用活嗎?新糧收上來,咱自家還沒嘗著味兒呢,這就要來收走。”

“朝廷困難,官老爺困難,咱們就不用活了嗎?”

有人說著就哭了起來:“這世道,要吃人呐,要吃人呐。”

大人哭了,不知事的孩子被嚇著,也就跟著哭,一時間曬場這一處好似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被灌進了絕望。

桑蘿站在陳老太太身側,自穿越以來,頭一回覺得從頭到腳,徹底的涼。

不是驚懼於這一次的租稅交不交得上,而是對自己身處的這個時空,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掌控著百姓命運的朝廷感到懼怕。

原身記憶裡,隻知自己那一隅世界,但方才的布告裡,連年天災頻發,各州,並非原身家鄉一州一縣之地。

而朝廷所謂的各方救濟,桑蘿在原身記憶裡半點未曾搜尋到。

戰爭、連年天災、不作為的朝廷、重稅重役,這絕不是盛世之象,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桑蘿手腳冰涼,不敢想象。

她沒有經曆過亂世,但也知道,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周裡正還在上邊做大家工作,意思是今年交了,明年就可以不交,先講道理,再作威懾,這是朝廷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交租稅等著的就是發配勞役,有命去有沒有命回,自己掂量掂量吧。

而後就把一份名冊給了周村正:“這是你們村的待繳名冊,穀子再曬乾幾天,這幾天你照著冊子上做好工作,衙役初九會到咱們這幾個村子來,到時候彆一堆拖延著不繳的,過了初七,租稅就得你們自己往縣裡送。”

“這會兒家家都剛收了糧,不會有誰交不上,都讓痛快利落一些,拖著沒有好處,今秋咱們縣最後的繳稅期限是九月十五,過了這個節點,那可不是玩笑,拒交租稅服的都是最苦的役,要是恰好逢到戰事,隨時可能扔進邊軍去充了軍。”

周村正腮角崩得死緊,從周裡正手裡接過那名冊。

周裡正瞧出他鬱鬱,道:“行了,這種事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能左右的,隻能照辦,你忙吧,我也去彆的村了。”

說著喚上同來的兩個裡長就要離開。

周村正看著曬場上或哭、或嚎、或哭天搶地、或無聲抹淚的村民,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兒,一樣是如喪考妣。

他心中鬱鬱,卻也著實奈何不得,朝廷定下的事情,哪有他們這些鄉間老農置喙的餘地。

想到這裡,翻開周裡正給他的冊子,沒看幾眼,覺出了不對,又翻了好幾頁,周村正拔腿就去追人。

周裡正走得並不算遠,周村正一路喊著把人追上:“七哥,七哥。”

周裡正停下腳步轉身等著,人到近前,周村正跑得太急,有些氣喘:“七哥,這名冊不對。”

早有村民看到周村正大喊著去追周裡正,望向了這邊。

周裡正看一眼曬場的村民,再看自己這位宗弟:“哪裡不對?”

“施大郎、陳大山。”周村正翻開名冊,指著第一頁的兩個名字,又往後連連翻頁:“還有很多,沈烈、盧家二郎,李家三郎,村裡之前征走的十幾個人,這些都陣亡在戰場了,為何還在繳稅名冊裡?”

已經有心細的村民豎耳聽到了動靜,正往這邊來。

周村正看著自己宗兄,等著他答話。

周裡正垂眸,再抬眼時問周村正:“誰說他們陣亡了?陣亡書呢?有沒有?”

周村正被他問住,嘴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道:“七哥,這一批去的,朝廷都沒有發放。”

周裡正鼻間發出一聲極淺的氣音:“那不就是了,沒有陣亡書,怎麼證明他們陣亡了?”

周村正瞪著他:“七哥,是朝廷沒有發,你明明都清楚的,大家夥兒一個村一個村去問到的,你可以替他們陳情。”

“我不清楚,我清楚什麼?”周裡正打斷他:“我是裡正沒錯,但我也隻能照章辦事,一兩個從戰場回來的老兵的話能證明什麼?怎麼陳情?”

“沒有陣亡書,證明不了他們是陣亡了,那就是還活著,就還是丁男,就得交租稅。”周裡正看著自己這位宗弟,一字一頓:“這是法度,老九。”

把名冊塞回到周村正手裡,走了。

陳老漢是最早留心到周村正動靜的,也是少數模模糊糊將話聽全了的,他怔怔看著周裡正的背影,轉頭去望周村正,一張滿是風霜溝壑的臉和那雙仿佛一瞬間失了焦、空茫茫不曉得該往哪裡著落的眼,寫滿的全是荒謬。

不,是荒誕。

陳老漢側頭,喃喃問:“九章侄兒,怎麼說的?我剛才是不是聽著我家大山在繳稅名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