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這之前她要做什麼呢?
之前沈舒覺得她應該努力在宮中學習, 但《女誡》的出現打破了沈舒的原本的決定。
難道她要將自己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這種荒唐且無用的讀物上?
這就好比人馬上要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情坐著聽人給你洗腦。
她應該做些什麼,她可以去找人種吉貝, 可以訓練部曲,可以做很多事情,總之絕對不能是坐在靜德殿內聽人講女誡。
沈舒直接將自己的要求提了出來:“阿翁,我不想在宮中讀書了。”
“是不想在宮中讀書, 還是不想讀女誡?”袁充一眼就看穿了孫女的小心思,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上。
沈舒坦然道:“都不想。”
“哦?”袁充好奇地問道, “內庭還有其他事擾你心神嗎?”
“阿翁, 我在靜德殿讀書並無意義。”沈舒坦白,“以我現在的處境, 我既無法與王謝女相交,寒門女也躲著我, 三位皇女更因六皇女之事對我避之不及。”即便是八皇女對她的示好, 也是因為湘東王的緣故。
“宮中學業進度緩慢,先生也並不用心, 我在宮中讀書無用。”沈舒直接道。
顯然袁充從未考慮過孫女的交友問題。
沈舒又道:“從母讓我遠離寒門女,和王謝女郎交好, 您認為對嗎?”
“我、我……”袁充頓了頓,他沒法說。
如果孫女是袁氏女, 他肯定說這是對的, 何必折節下交寒門?可沈舒不是。
南雍士庶之間涇渭分明, 而現在沈舒這種不尷不尬的處境, 正是因為他而起。
袁充揉了揉眉頭:“讓我想想。”
“阿翁不用細想,我也不一定需要手帕交。”沈舒道,“隻要我以沈氏女的身份在袁家住一日, 我的處境就會一直如此。”
“比起交友,阿翁還是為我選一西席更重要。”沈舒道。
袁充搖頭:“沒有多少有真才實學的人願意給小娘子當先生的。”即便是他的屬官,也各有分工,不可能陪著小姑娘讀書。
“阿翁為何要從士族中找?寒門子弟就可,貌醜有疾者我都可接受。”沈舒道。
“寒門子弟也不會願意。”袁充道,寒門子弟中有真才實學者往往更有大誌向,他們拚了命地往上爬,才不會給小姑娘當先生。
“阿翁為何要說是給我找先生,您說為我尋公主家令不就好了?”她禮同縣公主,自然能有公主家令。
依照漢製,公主家令的品級可不低,前漢時秩六百石,而秦漢的縣令也不過是六百石到千石之間,魏晉之後公主家令的品秩有了不小的變動,如今的南雍以十八班為官製,郡公主的家令為一班,也就是剛剛入流,縣公主的家令則是流外七班中的七班,俗稱不入流。
其實不入流的官職在南雍並不是一見很丟人的事情。
南雍的官製是十八班、流外七班和三品蘊位,等級依次降低。按照南雍不成文的約定,士族子弟以十八班起家,寒門子弟以流外七班起家,而庶人則以三品蘊位起家。
沈舒給的條件對寒門子弟來說很豐厚了,流外七班已經是流外最好的品階了。
“可公主家令屬宗正寺,有誌向的寒門子弟都不會選擇以此為起家官。”袁充道,當公主家令又不是當皇子長史和皇子府參軍,即便是寒門子弟都瞧不上的,主要還是沒前途。
“可皇子府參軍也輪不到寒門子弟吧。”沈舒道。
南雍做官十分講究起家官,也就是第一次被授予的官。以秘書郎最為清貴,人人爭搶,非王謝袁蕭、朱張顧陸這樣的高門士族子弟不可做,其次則是著作郎,再其次是皇子府和各王府參軍。
“給我當家令不好嗎?彭城一縣皆是我的封邑,大人都督青徐二州,他隻要好好教我,我舉薦他為彭城縣令或是入大人的軍府不都是輕而易舉?”沈舒覺得她這裡性價比很高的。
聽沈舒這麼一說,袁充輕笑:“你是打算把你的人都塞進你阿耶軍府吧。”
“隻要有真才實學,有何不可?”沈舒坦然承認。
“你阿耶不會讓你染指軍府的!”最起碼現在不會。
沈舒沒說話,她隻相信事在人為。
“你若是這般想的話,我這裡倒是有一個人很合適。”袁充道。
沈舒大喜:“阿翁,你同意了?”
“人,我要去信詢問,大約一個月左右才能有信,這期間你給我呆在台城。”袁充道。
沈舒沒有意見,不就一個月,她能忍。
之後沈舒又想起一件事:“還有兩日就是盂蘭盆會了吧。”
“嗯。”袁充點頭,“你到時跟著皇後就好。”
沈舒見袁充淡定的樣子,就知道有好戲看了。
晚上,沈舒又回到了梧桐院,隻是她還沒進院子,就見到院門前有一道跪著的人影。
“他每日都跪在此處嗎?”沈舒對何氏問道。
被沈舒冷落過後,何氏更加恭敬:“確實如此。白日他拿著小娘子給他的佛經聽鄭娘子講經,鄭娘子走後他便拿著佛經和石塊在地上寫寫畫畫,晚間就在此處跪經。”
沈舒沒有說話,徑直上前。
男孩似乎很用心,直到沈舒來到他麵前才察覺到,慌忙給沈舒問安:“奴念經為主公祈福,一時沒有察覺,還請小娘子恕罪。”
“太假,無趣。”沈舒搖頭,“吾不喜他人欺瞞。”
她又不是一個人,她身後跟著至少近二十個婢子,他能一點都沒察覺?
氐奴嘴角一僵,就繼續聽沈舒道。
“你能鬥獸,連這點敏銳都無,早死在野獸爪下,還是袁氏的日子太安逸了,讓你沒了警惕之心?”
沈舒一語點出氐奴的問題。
她知道氐奴不過是想引起她的注意,然後順理成章地說出為她祈福的事。她並不討厭這樣的小心機,隻是該敲打地還是要敲打。
“起來吧。”沈舒說完後就直接進了院子,不再看氐奴一眼。
氐奴爬起來後直接跟在沈舒身後,隻要沈舒沒說不允,那就是默認他可以進去。
沈舒去了佛堂,照例聽鄭娘子講經,她在宮中對雍帝有了更深的認知後,對佛教的抵觸也沒那麼大了。
鄭娘子講完今日的經文後,沈舒就對著氐奴問道:“你可會誦經?”
氐奴趕緊道:“奴會誦三篇了。”
“三篇?”鄭娘子有些不信,她從未刻意教過這氐奴,隻是在她早晚兩次誦經的時候,氐奴拿著經書在外麵聽而已。
這才不過四五日的時間,這氐奴能會三篇?
“背於我聽。”沈舒直接吩咐道。
氐奴口稱清晰地開始背誦,他口音還帶著北地口音,和南雍士族流行的洛生詠有很大不同,但也十分流利。
“汝識字?讀過《四十二章經》?”鄭娘子隻能將原因歸結於此。
“奴讀過半部孝經。”氐奴實話實說。鄭娘子並不是每次都會從第一章開始誦經,每次也不會誦讀全部,他要是一個字都不識,彆說三篇,一篇都背不下來。
沈舒倒是不意外,半部孝經加上鄭娘子每日誦讀,四五日背三章也不算多了。
四十二章經每一篇都很短,三章的篇幅加起來還沒後世高中的一篇古文長,不算難,但也足以說明氐奴用心了。
沈舒點頭:“學得不錯。”
“多謝主公誇讚。”氐奴大喜,他覺得沈舒要是高興能再獎勵他一本書就好了。
“我還不知你名諱。”沈舒問道。
“奴、奴是罪奴,主公若是願意,請賜奴姓名。”氐奴跪在地上,就如同千千萬萬等著主人賜名的奴隸。
這讓沈舒想起之前的李妙華,她皺皺眉:“你在北魏是罪奴,在南雍又不是。你原來叫什麼現在叫什麼就是,我不喜給人起名。”她一直覺得給人起名是父母才有的權力,她又沒生過對方,不該有孩子的起名權。
氐奴怔了怔,他想到那個陌生,曾讓他引以為傲又受辱至此的姓氏。
“奴名楊子野。”氐奴聲音沙啞。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這和他身上的鮮血一樣都一直刻在他的骨子裡。
沈舒皺眉沒有再說什麼,隻怕這人出身被北魏滅國的氐帥楊氏。
“日後就用這個名字吧,不用改了。”沈舒擺了擺手,讓人退下了。
楊子野大喜:“謝主公!”他終於不用被人叫氐奴了!
“明日陪我出去。”沈舒說完後,就讓人出去了。
“喏!”
走出去的楊子野,腰背都不再佝僂,身上的凶性都少了一些。
沈舒的嘴角也勾了勾,她還是喜歡有人性的人。
等人走後,鄭娘子皺眉對沈舒問道:“小娘子,你是想要讓氐奴讀書嗎?”在她看來,如氐奴這類奴隸是不配讀書的。
書在南雍是隻有上層貴族才能接觸的特權,這點沈舒自然明白。
“鄭師教他讀書了嗎?”沈舒反問。
鄭娘子自然搖頭。
沈舒便道:“鄭師念經,他聽,會了,便是他的本事。這院中聽鄭娘子誦經的,也不止他一人不是嗎?”
這話鄭娘子無言以對。
她想到楊子野稱呼沈舒為主公,輕歎一口氣,看來小娘子是鐵了心偏袒這氐奴了。
左右也不關她的事。
袁氏給的月俸、禮遇都不錯,現在沈舒在宮中進學,她連輔導沈舒功課都不用,滿建康都找不到比她更鬆快的女師了。
鄭娘子輕歎口氣,決定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念她的經,隻要那氐奴不擾她就好。
第二日沈舒起身後就由韋緣護送又去了卞錦那裡,因為她早在上次就與卞錦約好了要見他那個來往林邑國的好友。
冉左看著這滿堂站滿的部曲,以及被侍女簇擁而來的沈舒,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愣了愣,忍不住拉了拉旁邊的卞錦。
“怎麼隻有一個小女娘?袁令君呢?”冉左突然覺得這事不靠譜,低聲對卞錦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