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生女三日, 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 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齋告先君, 明當主繼祭祀也。”
婦人嚴肅的聲音在學堂中響起,沒有老先生講毛詩時的聲律優美和慷慨激昂, 隻剩下枯燥和無趣。
沈舒再次看向學堂中的其他人, 幾位皇女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比聽毛詩時還擺爛, 眉眼間完全是不耐煩。
倒是那些原本上課時不太聽講的寒門姑娘開始認真地聽了起來,王謝等士族貴女則是一如既往。
沈舒忍耐著性子聽完, 她不得不說有些地方真的很毀三觀。
等到下課, 沈舒依舊想要一個人回顯陽宮,但被八皇女叫住了。
“阿貞, 我們去玩雙陸,你要一起嗎?”八皇女作出邀請的舉動, 但是眉目間的傲氣卻是止不住的。
沈舒倒不覺得這有什麼,皇女若是還不能有傲氣, 那天下就沒有女子能自傲了。
可以, 但我要做完功課。”沈舒道。
“你讓她們幫你寫不就好了?”八皇女指了指自己身後兩個畏畏縮縮的小姑娘, 顯然她不覺得讓彆人代寫作業有什麼不對。
那是增城縣男家的兩個庶女, 是石修容專門找來替女兒受罰和代作功課的。
“從母管得嚴,阿翁回去後也要一一查驗,我都要自己寫, 不然會受罰。”沈舒搖搖頭。
八皇女一聽,同情地看著沈舒:“你好可憐啊!”
沈舒嘴角抽了抽,小姑娘的煩惱總是很簡單,但也是真的可愛。
“貴主有空可以來顯陽宮找我。”沈舒也回以邀請。
八皇女眼睛亮了亮:“好啊!”她還是很喜歡去袁皇後那裡的,袁皇後從來不訓斥她,也不會罰她,她要是哄了袁皇後高興,袁皇後還會讓人給她裁衣服打首飾,她可喜歡這位嫡母了!
見八皇女如此,旁邊的九皇女神情不屑,除了討好嫡母還會乾什麼?和她那個親娘一樣,就會阿諛諂媚,以皇女之身討好寒門女,真是失了身份。
九皇女瞪了一眼八皇女,不屑地走了。
八皇女哼了哼,下巴抬得更高了,快步走到九皇女前麵,然後挑釁一笑後才帶人離開。她阿姨都說了九妹就是蠢,沒士族女的命偏偏要學士族女的清高,活該不討阿耶和母親喜歡。
九皇女氣得跺腳,但也無可奈何,隻能對著宮人和伴讀大聲嗬斥,一邊走一邊發脾氣。
學堂中隻剩下神情平淡的五公主和她的伴讀。
對於兩位妹妹的爭端,五皇女連理都不理,最後帶著人安靜地走出學堂。
等出了學堂,五皇女身邊的傅母才低聲勸道:“您該去和彭城縣君結交的。”
五皇女神色淡淡:“不用。”
“可您已經十四了,還未封公主……”傅母著急道。
“及笄之年自然會封。”五皇女道,這是禮製,她阿耶想不起來袁皇後和朝臣也會想起來。
“可是封邑不同啊,您看四娘的封邑就比大娘她們少五百戶食邑,封邑也不富庶。”傅母見五皇女太淡漠,忍不住叨叨起來。
“還有駙馬,您看八皇女那麼小就知道為自己打算,早早地選了王郎君……”
五皇女嗬斥道:“噤聲!”
傅母趕緊閉上了嘴。
五皇女自嘲一笑,她如何能與三位嫡姐比,那是先皇後所出的嫡公主,自然尊貴。至於八皇女和琅琊王氏嫡子的事,五皇女不屑,就算八妹把袁皇後哄得再高興,她也嫁不進琅琊王氏。
王暉不僅是王令君的嫡子,更是義興公主的嫡子。八妹想嫁給王暉,第一個要反對的就是她這位姑母。嫡出的義興公主哪裡看得上庶出的公主?
再說袁皇後就是把八皇女當小寵逗,解悶而已。
“好了,我們回去吧。”五皇女道,她不想去討好嫡母,她隻要自己該得的那一份,守著封邑和公主爵位,她一生無憂,何必去做討好人的下賤事兒呢?
沈舒回去後,袁皇後一見沈舒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對,就知道是為了什麼。
“和馮大家學《女誡》了?”袁皇後哈哈一笑,“莫急,我幼年初讀女誡時也是你這副樣子。”
沈舒抬頭看著袁皇後問:“那從母現在覺得此書如何?”
“卑屈侍男。”袁皇後道。
袁皇後歎了一口氣,對著沈舒道:“阿貞,吾貴乎?”
沈舒道:“皇後之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若無那一人為皇,吾便與常人無異。”袁皇後道。
沈舒皺眉,袁皇後這是認為她有今日之地位全賴雍帝?
“吾又何嘗不是卑而侍男子?”袁皇後又問,她終究不也活成了她幼時最不想成為的女郎,不是嗎?
看著沈舒眉頭都快皺得擰巴了,袁皇後輕笑:“同樣,你阿翁何嘗不也是卑而侍男?隻不過你阿翁將男美名曰君。”
說到這袁皇後直接笑出了聲:“阿貞,你知何為侍中?前漢侍中掌乘輿服物,下至褻器虎子之屬。”
虎子就是溺器,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尿壺。這話有點顛覆了沈舒對侍中的認知,要知道侍中的官職可不低,而且她一直覺得這種抱虎子的事應該是內侍做才對。
“可侍中之位依舊人人爭搶,到了南雍更是重臣加職,你知是為何?”袁皇後道。
“侍中,天子之近臣也。”沈舒道,近臣者,天子心腹。
“侍中從前漢之散職到今日之高位,何嘗不是他們卑屈侍君之成果?”袁皇後道,“你覺得他們有比吾貴在何處?”
沈舒:她第一次見到如此清奇的解讀角度。
“阿貞,朝臣侍君求的是名與權,女子侍夫求的亦是。”袁皇後道,“我侍奉帝王而有宮權,你阿翁侍君而有相權,士族女子侍夫而有後宅掌家之權。”
袁皇後說到這又話鋒一轉,“不說前漢公主的參與朝政,就說當下寡居的新安公主就養麵首十餘人,北魏馮太後的情人多是北魏宰輔權臣,魏夫人為修道成仙也與丈夫分居,不少士族婦人都私下養姑子。”
“前齊鬱林王為帝時與何後共用男寵,穢亂宮闈,你覺得那男寵不比女子侍夫更卑賤嗎?可他卻做了,而後得了官職。”
“你覺得為何從無人拿女誡去訓斥新安公主,也無人對馮太後養情人謾罵不休?”
“吾說了這麼說,阿貞可懂了?”袁皇後對著沈舒問道。
沈舒點頭:“位卑侍權,何論男女?”所以權才是最重要的,這一刻沈舒對權的渴望達到了頂峰。
“這女誡你要是當真你就真的傻了。”袁皇後點了點沈舒的額頭,“陛下還讀三綱五常呢,也沒耽誤他造反啊!”
沈舒:……
不得不說,這話真的好對啊!
“還有幾個女郎學女誡頗為用心呢。”沈舒想了想道。
袁皇後輕笑:“那是寒門女為了得嫁高門呢。家世不夠就隻能靠德行才學,才學所需的底蘊又無,算來算去隻剩德行最容易了。”
說到這袁皇後對她囑咐道:“阿貞你離她們遠一些。”
這話讓沈舒皺眉:“為何?”想要高嫁本身也不是錯吧,在這個基本不會給女子提供正常工作崗位的時代,嫁人成了女子唯一的事業。
奮鬥一下事業也無錯吧。
“彆讓她們帶壞了你。”袁皇後摸了摸沈舒的頭道,“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是母親是陳郡袁氏的嫡女,你養在袁家,你和她們不一樣。學堂中不是有不少王謝之女嗎?你多和她們交往,她們日後多半都會是你的妯娌或是宗室女眷。”
簡而言之,就是階級不一樣。
可沈舒卻沒有點頭。
在她第一次進入學堂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學堂的涇渭分明,王謝女郎都不會和寒門之女說話,她夾在其中成了個特例,也被所有人孤立。
這幾日她都在想自己該如何定位,可還沒想好就聽到了袁皇後這番話。
她應該徹底摒棄寒門女的身份,高攀王謝女郎嗎?
沈舒覺得不對。
她離開袁皇後,獨自走回偏殿,望著這重重宮闕,一時間有些茫然。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麵臨過不少選擇,比如在袁家和沈家之間,她選擇左右逢迎,她讓自己努力模糊士庶的概念,想要享受兩邊帶來的好處。
現在,她不能再搖擺不定了。
第一日終於到了她能放學出宮的日子,沈舒清晨就和袁皇後請辭。
袁皇後將自己準備的家禮讓沈舒帶回去,還讓文娘子跟著沈舒一起回袁家,沈舒都沒有拒絕。
再次坐在學堂中聽女誡的時候,沈舒的抵觸依舊很大,但卻不像之前會想扔書了。
有時候她也覺得可笑,為何她在看君臣之論時能夠平靜接受,卻在看女誡內訓的時心中暴虐?
因為女性在現代已經逐漸擺脫男權開啟解放,可是錢權貴胄、階級特權無論什麼時代都存在。即便在她的國家已經沒有了階級,可依舊有貧富差距,人們將它稱為現實。
女人不願再向男人低頭,可人卻向現實低頭,向錢權低頭。
沈舒讚同袁皇後所說的人皆屈身侍權貴,而女性在後世能夠得到解放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女性有了工作的機會和經濟地位,進而社會地位得到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