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隻有錢與權的不平等。
隻是她心中認同這種冰冷的經濟規律,可再次聽到女誡的時候她依舊要強忍著才不至於當場離去。
她是人,更是女人。
當晚沈舒回到袁家的時候,袁充先是陪著孫女一起用了晚飯,然後就帶著沈舒去書房檢查功課,當看到沈舒抄寫的女誡字跡極為敷衍的時候,心中歎氣。
袁充正色問:“你可知曹大家為何作《女誡》?”
“言教諸女。”沈舒道,這是女誡中明確表述的話。
“錯了。”袁充道,“曹大家無女,教何人?再者她晚年才著此書,而丈夫早逝,就算有女也不是在室女,此書又有什麼用?”
“曹大家曆經六朝。”袁充輕歎道。
六朝?也就是六個帝王。
“自章帝後三位帝王便是幼主即位。”袁充又點道。
沈舒想了想道:“女後稱製?”
“女後稱製,隨之而來的便是外戚臨朝。”
“但你知這些外戚的結局是什麼嗎?”袁充又問。
沈舒搖頭,但想也不是什麼好結局。
“和帝時,竇太後臨朝,竇氏一門皆有實權,且其兄任大將軍,驕縱不法,但和帝年歲漸大不滿竇氏,扶持宦官鏟除誅滅竇氏,自此宦官越強。”袁充又道,“曹大家入宮時為和帝之時。”
“和帝厭惡女子攝政弄權,喜女子貞靜謙卑。”沈舒道。
袁充接著道:“和帝廢陰後立鄧後,也是因鄧後貞靜謙美。和帝崩,鄧後攝政,因殤帝早逝鄧後又迎立安帝,此時安帝已經十三,但鄧後依舊輔政。鄧後被稱為一代賢後,時常勸諫家族自省,但鄧氏依舊一門四侯,最後安帝還是聽信宦官和孺母讒言誅殺了鄧氏一族。”
“《女誡》一書便作於鄧後攝政之時,且曹大家與鄧後相交默契,鄧後時常問政於曹大家。”袁充道,“你覺得鄧後若真是柔順之人會攝政多年嗎?若曹大家真的認同女誡之語還會同鄧後相交投契嗎?”
比起袁皇後和沈舒說的那些,袁充的話更令沈舒震撼。
“吾今疾在沈滯,性命無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悵。”袁充念著女誡的開頭,“若她無女,又在為誰憂?又在覺得誰性命無常?”
沈舒明白了,是鄧後。
“此書一出,蔚然成風,為何?”袁充又問。
沈舒沉聲道:“朝臣皆希望鄧後還政安帝,莫學竇後,曹大家也認為竇後是鄧後的前車之鑒。”
可隨後沈舒又拋出了一個令袁充渾身一僵的問題。
“阿翁覺得我若為後,竇氏和鄧氏會是袁氏和沈氏的前車之鑒嗎?”沈舒問道,袁充也希望她為後攝政。
可很快袁充就果斷道:“袁氏非竇氏,更非鄧氏,前漢之時士族衰微,而今士族……”
“而今士族已無魏晉之權勢,也已衰落。”沈舒覺得袁充哪點都好,就是當局者迷。
“阿翁剛才說竇氏驕縱不法,那鄧氏呢?鄧氏覆滅,阿翁說是因為安帝聽信讒言,阿翁覺得不可笑嗎?”沈舒嘲諷道,“安帝就是憎惡鄧後臨朝自己多年不得掌政,厭惡鄧氏權重。他視鄧氏為自身之恥,他除滅鄧氏卻被朝臣指責,最後隻能將罪責推於宦官和孺母身上。”總之帝王無錯。
“最後給自己落得個明君之聲。”沈舒道,這種帝王心術的麵子工程,一眼就能看穿好嗎?若無安帝授意,宦官如何敢構陷外戚權貴?
“鄧後謙卑,鄧氏謙讓,卻和竇氏一樣,我倒是覺得他們還不如竇氏肆意呢!”
可袁充卻道:“鄧後賢後之名通達古今,後世皇後皆以鄧後為先。”
“活得生前身後名嗎?名重乎?命重乎?”
坐在榻上的袁充目光複雜,聲音有些沙啞地問道:“若你是鄧氏該如何?”
“阿翁真要我說?”沈舒挑眉,她怕自己說出來袁充受不住。
“你說。”袁充道,他連父兄慘死,家族差點俱亡都挺過來了,還怕孫女的一句大逆之言?
沈舒道:“為後者萬人之上卻受製於一人,這一人便使我名不正言不順,日夜憂心,為求我心安,取而代之是為最佳。”
她說完後還小心翼翼地去看袁充的表情,她原以為袁充會很氣,卻不想袁充神色平靜。
“不讓位給父兄?”
許久之後,袁充才問出了第一句話。
這話沈舒直接笑了:“我讓位父親,而後呢?等著父親封我為公主?那我還篡位做什麼?為後時,兄嫂拜我;為公主,則要向兄嫂請安。從一人之下變為數人之下,一個前朝皇後為公主,我圖什麼呢?”
不要說公主肆意,北魏的馮太後活得不比公主肆意?她當了公主還得討好父親繼母,她又不是受虐體製好嗎?
這話說得袁充一時間竟然很認同。
可同時袁充也給了沈舒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你若是要上位,必然要依賴於你阿耶。”
“那是現今,不是數年之後。”沈舒對袁充道,“阿翁,陛下的幾個皇子我已見過,我不覺得他們甘願當我們的傀儡。”雍帝的皇子,沒一個是庸才,個個小心思都很多,相比較來說晉安王算是最老實的了。
“阿翁現在扶持一個皇子,就敢確定他上位後不會變成反咬我們一口的豺狼嗎?”沈舒道。東郭先生的寓言故事她從小聽到大,何況他們還不是東郭先生那樣的真好人。
袁充一噎,他精於史書,自然知道帝王涼薄。
沈舒見袁充不說話,她道:“阿翁,我們現在都不多想,我隻想要擴大自己的勢力,不受阿耶所限,這點您能幫我對吧?”
想那太遠沒用,沈舒喜歡腳踏實地走好當下的每一步。
比起支持沈靖上位,袁充當然還是更偏向沈舒,他和沈靖又沒血緣關係。
“你又想做什麼?”袁充歎道,“族產我不可能全給你,族中也不願,但我會將我的私產都交於你手。”
聽到這話,沈舒打趣道:“您不給孫兒留了?”
“你若是真登上了高位,還會不給你阿舅過繼子嗣?到時我給你的那點微博家業你還看得上?”袁充瞪了孫女一眼,他知道這孩子還記著前段時間他猶豫過繼的事呢。
沈舒露出了更大的笑容:“阿翁必會成為第一個呂相。”言下之意,她會成為第一個秦莊襄王。
袁充無奈一笑:“你倒是自視甚高。”
“阿翁不覺得我在癡人說夢?”沈舒反問,袁充的接受能力也太強了一些。
“南雍正值盛世,陛下聖德賢名,太子朝堂共讚,地位穩固,我何時能有機會?”沈舒自己都覺得自己異想天開,她不懂為何袁充會陪著她一起瘋。
若不是她和孫貴嬪血海深仇,和太子不能求同存異,她其實都不太想和太子對上的。
“你知前齊共曆幾載嗎?”袁充問。
沈舒搖頭。
袁充道:“短短一十四載。”
“前宋呢?”袁充又問。
“國祚六十載。”袁充自問自答,“我今歲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卻已曆三國,龍椅上的帝王換了近十位,隻我自己侍奉過的帝王就有四位。”
沈舒:這就是活得長的好處嗎?
“國祚更迭,改朝換代,再正常不過。”袁充輕哼道,這也是士族自傲的原因,士族存續的時間比王朝長多了。
沈舒明白,這年頭主打的就是流水的王朝。
“陛下確實堪稱一代雄主,可他最致命的缺點就是自負,你知道此次北伐他派了誰為統帥嗎?”袁充道。
沈舒知道這點:“從母和說過,好像是臨江王為統帥,陸稷為副帥。”她知道這個還是袁皇後諷刺雍帝愛子,連戰功舍不得旁落他人,隻留給太子親信。
“臨江王從未領過兵,就是個膏粱紈絝,陸稷做學問理政是一把好手,作戰就是紙上談兵。”袁充道。
“可陛下對此次北伐期望極大,應當不會自取滅亡才對。”讓不懂兵之人領兵是最大的忌諱,雍帝本身就是將帥之才,絕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他是打著自己在建康統帥全局的主意呢,他命令臨川王和陸稷必須按照他製定好的兵略攻城略地,若是戰場有變,則需快馬加鞭送急報入京,他再重新調整兵略送到前方。”
沈舒都驚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且兵貴神速……”沈舒艱難開口,她一時都不知道雍帝是真聖明還是真昏庸了。
袁充輕笑:“你看,六歲幼兒都懂的道理,陛下卻不懂。”
“不,他也不是不懂,他隻是不想讓豫州豪族借機壯大,獲得戰功。”袁充對沈舒解釋道,“你不知,陛下得梁雍一州豪族相幫建立帝業,除了宗室他最信任梁雍一州出身的將領,你父親就出身雍州。可豫州刺史陳公則不是,他是豫州豪族,也是僑姓士族,自南遷後陳氏一直經營豫州。”
“陛下伐齊,陳公則的兄長曾領前齊廢帝之命和陛下大戰於豫州城下。後陳氏雖降,但陛下卻棄陳氏不用,以近臣為豫州刺史,但不到一年就被豫州豪族彈劾列罪狀十條,為安撫和安定豫州,陛下隻能又讓豫州又讓陳氏子弟任豫州刺史,也就是陳公則。”
沈舒明白了,豫州的豪族都可以不滿帝王派去的刺史把人搞下來,就說明雍帝對地方豪族的控製力真的很弱。
陳氏可降雍帝,日後也可棄雍帝投靠他人!
雍帝對陳氏忌憚,陳氏對雍帝也不滿。
“所以此次北伐,陛下不想讓陳氏和豫州豪族借戰功壯大,他遏製豫州豪族,能仰仗的也就隻有你阿耶。”袁充道,這也是雍帝一直施恩沈舒和沈靖的原因。
沈舒總結道:“大雍皇權脆弱,此次北伐若是大敗,大雍就此傷了根基。”
根基一鬆,她就有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