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呢?”
袁充廣袖大衫從外麵走了進來, 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見到案上的銅錢,不由詫異地問道:“怎麼想起來看五銖錢了?”
沈舒起身將袁充扶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後跪坐在袁充手邊, 問道:“今日我去見了林邑國的商販,他說不想用新錢交易,想用舊錢或是以物易物。”
“林邑?”袁充一聽就笑了,“他沒讓你用金銀交易就是顧及你身份了。”
“金銀交易?”沈舒不懂, 時下難道並不常用金銀交易?
袁充點點頭:“在南雍除了建康、揚州、雍州、梁州等十幾個州是用錢外,其餘諸地也是以物易物, 交、越二州更是隻認金銀。”交州和越州離林邑國相鄰。
“為何?是因為沒有錢嗎?”這裡的錢是指錢幣。
袁充歎道:“確實如此, 錢多囤積在士族手中,但也和那些地方多是不毛之地有關, 他們也用不到錢。”
沈舒知道南雍最南部的一些地方還是部族製,有些類似上古時期的自然經濟。
不說說完後袁充又道:“其實屯錢的也都是一群蠢貨, 漢末董卓鑄小錢, 致使漢末生絹糧草的價格數倍,甚至數十倍地高漲, 那些屯錢的士族豪商最後發現自己屯的隻是一堆廢銅,什麼東西都買不到。”
這話沈舒很讚同, 這是典型的通貨膨脹。
錢,喪失了貨幣屬性, 就不是錢了。
“可見鑄錢有用也無用。與其想方設法地鑄錢, 還不如多屯一些生絹糧草, 以物易物也沒什麼不好。”袁充本人是鼓勵以物易物的, 他認為錢就是銅,除了冶煉製農具和兵甲外並無其他用處。
沈舒雖然是會計,但也是學過經濟學的, 她知道在通貨膨脹的時候,政府如果無法及時發行有效的貨幣,鼓勵以物易物是最好的方式,袁充的思想並沒有問題。
果然就聽到袁充繼續道:“後來曹魏便鼓勵民間以物易物。”
沈舒點點頭,這個做法沒錯。
“所以與其屯錢,還不如屯糧屯鹽。”袁充道。
袁充的想法在整個時代都是領先的,畢竟糧和鹽是人類生活必需品。
隻是不管是袁充還是曹魏都沒有見過現代的貨幣戰,所以對貨幣保持一種輕蔑的態度。
可沈舒不覺得。
“阿翁,我可以私鑄錢幣嗎?”沈舒問出了自己的最想問的問題,她對現今的大雍律例並不清楚,主要是律例繁瑣,對貴族階級和庶民又差彆太大。
袁充皺眉:“因私鑄的天和五銖重量參差不齊,民間皆不以天和五銖交易,所以陛下在去年便不再允許鑄造天和五銖了,官造和私鑄都叫停了。”
沈舒:……,就很突然!
這就好比到手的鴨子飛了的感覺。
不過沈舒很快就調整了心態,又問:“我如果鑄的不是天和五銖呢?”
“舊錢更不可能,大批的舊錢流入民間,定會引人懷疑。”袁充擺擺手,舊錢也和新錢在成色、磨損等方麵不一樣啊。
“不是舊錢,我鑄一種新錢,應該說是一種新幣,初步隻在彭縣用。”沈舒道,“和我買賣或是在彭縣交易,都要將其他錢幣兌換成我的新幣後再交易。”
“土錢嗎?”袁充皺眉道,“雖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但你廢這個心思做什麼?”
他語重心長地道:“且不說土錢最易仿製,就說彆人為何都要去你彭縣買賣?其他地方不能買賣交易嗎?”他覺得孫女有些異想天開。
如果做生意都這麼簡單,那商賈早還不坐地收錢,天天用命帶著商隊四處跑做什麼?
其實袁充提出來的是最核心的兩個問題,一個是□□防範,一個是貨幣的競爭力。
前者需要精良的工藝製作,後者需要的因素很多,比如貨幣發行國總體的經濟實力等,但最快速讓一個貨幣站穩腳跟的方式,還是選擇好錨定物,比如黃金,再比如後世最成功的石油經濟。
對於自己新幣的錨定物的什麼,沈舒還沒有想好,但也無非是鹽、鐵、茶、糧、布,其中前三者最佳。
“如果我有他們非買不可的貨物呢?如果彭縣的東西都比其他地方便宜呢?”沈舒回答袁充的問題。
見袁充還要接著提出反駁,沈舒卻道:“阿翁,我不會現在就鑄錢。您給我五年時間,此事我們五年後再議。”
在這之前,她要先找最好的工匠作出最精湛的錢幣,找出最合適的錨定物。
這下袁充想罵孫女也罵不出來了,隻能道:“隨你吧。”
沈舒笑著給袁充煮了一杯茶,遞給袁充。
見孫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袁充歎了一口氣:“你這不喜茶的毛病也不知隨了誰?”時下以煮茶品茗為雅事,就是寒門女子也煮得一手好茶,偏偏沈舒毛病多,煮茶的時候不放任何佐料。
沈舒嘴角一抽,她真心接受不了一碗有胡椒、橘皮和鹽在一起的糊糊,並管這個叫茶。
“我喜歡清淡。”沈舒隻能道。
袁充也不強求,這樣喝的話倒也彆有一股清香,他也不排斥。
“阿翁來找我何事?”沈舒對袁充問道,今日她休沐回家,袁充也休沐,但袁充休沐也要會友議事,挺忙的。
“我聽張他們說你買了兩千石糧食。”袁充道,“買這麼多糧做什麼?袁氏有那麼餘糧還不夠你用的?”
“留著給彭縣用。”沈舒將自己給冉左講的話又給袁充講了一遍。
這次沈舒感覺到落在自己的目光變了,充滿了審視。
“阿貞,你覺得民於你為何?”袁充雙眸認真,盯著沈舒,語氣中帶著考究。
沈舒覺得袁充跳得太快,她還以為袁充要不然何冉左一樣大讚她善心同時又鄙夷她天真,或是會直接訓斥她胡鬨。
可都沒有!
“阿翁,你看看我。”沈舒伸出自己十個白白嫩嫩的手指放到袁充麵前晃了晃。
“我這十指彆說下地耕作,就是裁衣織布也沒做過,您覺得我若是沒人供奉,能養得活自己嗎?”沈舒很有自知之明。
“我本是靠大人和您養,後來有了爵位,便靠百姓供養。您問他們於我為何?我覺得是他們養活了我。”沈舒道。
她就是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
沈舒說完一笑:“阿翁,沒有民便沒有我現在的錦衣玉食。”
“當然這些話都太像聖人之言了。”沈舒搖搖頭,又是一笑,隨後臉色又恢複了認真。
“可阿翁,最現實的是彭縣之民活得越好,賦稅才會繳得越高,我收到的賦稅錢財越多。於公於私,都是彭縣越好我才會越好。”
女童的聲音已經停下,可是那一字字卻一直在他的耳邊和心頭回放。
其實沈舒沒有說什麼高深莫測的話,相反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可越簡單的道理,在越複雜的人那裡越是容易振聾發聵。
有這麼一刻,袁充都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聖人之言,治國為政的道理白學了。
袁充沒有說話,他坐了很久,甚至連沈舒叫他兩次都沒有聽到。
沈舒皺眉,輕歎口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句刺激到袁充了。
老狐狸的承受能力不該這麼弱才對啊!
良久之後,袁充才吐出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向沈舒:“阿貞,你有仁人之心。或許你真可成鳳凰,《卷阿》中的鳳凰。”
沈舒看著袁充,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等袁充離開後,沈舒就開始琢磨新幣的款式,然後她拿起筆之後就悲催地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她不會畫圖!
人家穿越女要不然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隨便唱唱歌背背詩,當個京都第一才女;要不然就是精通數理化,是工科全才,穿越後直接發明玻璃肥皂,發家致富。
她呢?
她啥也不是!
她想抄個詩,發現音律不對,後世的詩和南雍的韻腳對不上,還不符合南雍現在詩的規製!她要是抄詩詞,得先搞文壇變革!
她想搞個發明,發現高中物理化學知識都已經還給老師了!
造玻璃的原料是什麼?石英砂和碳酸鈉,還有什麼來著?不記得了!
肥皂怎麼造來著?用油脂和堿,然後工藝是什麼?
後世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人知識最頂峰的時候大概就是高考結束的時候了!
至於她的專業課倒是不錯,但這個時代也不要會計審計啊!
沈舒長歎一口氣,她現在連畫圖都搞不出來。
李妙華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沈舒悶悶不樂,手中蹂躪著蠶繭紙,她將琉璃果盤放到了沈舒麵前,輕聲問道:“小娘子是遇到什麼難題了嗎?”
見人過來,沈舒眼前一亮問道:“你可會畫圖?”
“作畫嗎?奴幼時學過一些,但難登大雅之堂。”李妙華實話實說。
沈舒更高興了:“不是作畫,你按照我的意思幫我畫一個東西來就好。”
“那奴一試?”李妙華試探地問道。
沈舒趕緊讓人給李妙華在自己旁邊擺了一張案幾和坐榻,然後將繭紙和筆墨都放到李妙華麵前,細細描繪自己想要的新幣的樣式。
其實沈舒設計的新幣還是五銖錢的樣式,五銖能在曆史上存在這麼長時間,自然尤其存在的意義,她並沒有改變五銖錢的重量,隻是在五銖錢的款式上下功夫。
比如五銖兩個字,她選擇和後世的奢侈品燙字或是古代商行的防偽標誌一樣用不經意的粗細長短來防偽,還纂刻了一些其他的花紋。
其實她更想學古代的銀票,但那個字太多了,五銖錢太小來不了,但大致意思都差不多。
可她剛說完沒多久,就被旁邊的李妙華給否決了:“小娘子,您是想鑄造土錢?”
“嗯。”沈舒點頭。
李妙華也沒問沈舒為什麼要鑄錢,隻是提醒道:“恕奴直言,庶民不識字,更認不出您做的這些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