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人很熟悉的一套過程。
“那怎麼辦?”李芙蓉看不了他們跳舞,感覺自己多看一眼眼睛都會壞掉,實在有傷風化,“乾脆拿出身份,驗查這裡麵的賣身契約吧,我不信這裡麵就沒有疏漏,就天衣無縫。”
薛玉霄道:“稍安勿躁,這是最下乘的辦法。一旦走到明麵上,找不出破綻,不免打草驚蛇,再想要拿到證據恐怕更難了。”
“外人隻說軍府無能,卻不知我們……”
外麵響起腳步聲,李芙蓉話音一頓。
所謂的祝老板,果然是上虞祝家的管事,是祝氏所庇護的外姓人。老板名為紅織,笑起來見牙不見眼的,滿麵春風地跟薛玉霄談起這些男奴的價錢。
薛玉霄表麵應和,看起來似乎頗有興趣,實則一直在尋找對方話語間的漏洞。然而紅織口風甚密,即便對著金主也不曾有半分鬆懈,隻說她們花費了大價錢,從牙婆手裡買來的,而舉例出來的牙婆又是大名鼎鼎的正規渠道,牽連著四五個家族的利益,查無可查,證無可證。
薛玉霄隻得道:“我雖欣賞,但要家中郎君驗看一番。不好私自帶回去。”
買賣通房小侍,這種活兒也在正君、以及管家之人的責任範圍內。
紅織正要再度勸說,外麵轟然響起一聲巨響,夾雜著幾道驚呼。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出來——
“是誰讓加央去接客的?十裡柳河誰不知道他是老娘看上的東西,經過我的手養出來的人,連問都不問一聲?你們什麼規矩!”
紅織麵色一變。那個跪在薛玉霄腿邊的男奴也身軀一僵,聽到這聲音反而挪了挪位置,躲在薛玉霄的長裙邊緣,恨不得把頭都埋在她裙邊上,依偎著她的腿。
這是什麼反應?
薛玉霄聽著這聲音一路過來,麵色如常,反而動都沒動。旁邊的李芙蓉倒是微微挑眉,從腰帶裡抽出一把短刀,在掌心把玩。
紅織額頭滲汗,正要回身去阻攔。一個侍從狐假虎威地踹開了門,代自己主人放話:“我們家可是——”
半句話沒完,她一眼看見坐在上位的薛玉霄,眼珠瞪圓,一句話卡在喉嚨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呐呐地喊了句:“您……”
隨即,不知哪處飛來一腳,把侍從踹開,來人極為傲慢張狂:“怎麼熄火了?沒用的廢物,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千金小姐,金尊玉貴的娘子,能讓我的人下樓來迎接獻媚,不要命了……嗎……”
最後兩個字支離破碎地掉在地上。
崔明珠跟薛玉霄對視,一時傻了。
薛玉霄早聽出她的聲音,抬手打了個哈欠,道:“誰不要命了?”
崔明珠火氣頓消,嬉皮笑臉地湊過來,抬手攬住薛玉霄的肩膀:“是你啊,早說嘛,我還以為哪個不長眼的來觸我的眉頭,你要是喜歡加央,我讓他伺候你去,多大點事兒?好姐妹還分你我。”
薛玉霄麵無表情道:“你在外麵就這副德行?”
崔明珠不以為意:“為藍顏衝冠一怒,風.流事啊。誰跟你來的,李清……怎麼是你!”
李芙蓉笑得殺氣畢露:“紈絝蠢貨。”
“彆以為你進了軍府,我就不敢打你。”崔明珠揚眉道,“也就是看在嬋娟的麵子上,不跟你計較。行了,祝老板,這兒沒你的事,大水衝了龍王廟而已。”
紅織懸著的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囑咐他們好生伺候,她一轉身,薛玉霄就給崔明珠遞了個眼色,崔明珠偏頭看向旁邊陪侍的少年,反應很快地把他摟進懷裡,調笑道:“好孩子,平常怎麼不見你過來伺候我?我平日裡來,連你的影子都看不到。”
說著就要當眾脫他的衣裳。
少年被嚇得麵色煞白,咬唇攏著衣襟:“崔娘子……”
“行了,彆以為我不知道。”崔明珠笑意頓改,拍了拍他的臉,冷冰冰攢著怒氣道,“你不願意伺候我,反倒上我好友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什麼意思,你瞧不上我?這世上還沒人能踐踏崔家的顏麵,我今日饒了你,再有下次,買了你的契書剝你的皮,滾出去!”
少年含著眼淚看她,完全忘了充當耳目的事兒,趕緊逃離崔明珠這個煞星。
薛玉霄圍觀全程,心道不愧是跟原著反派一夥的,這氣勢,這水平,我要是女主,不把你踩在腳下出一口氣,那讀者都不會樂意的。
她剛想到這兒,崔明珠就湊過來,挑眉道:“還是我懂你吧。不過你嘴上這麼正直,怎麼也跑到這種地方來?”
薛玉霄頓時有一種:嘶,我好像也是反派的感覺。
她道:“具體原因你不必問,他是加央?”
薛玉霄指了指膝邊的男奴。
男奴已經有些發抖,他可是看見崔明珠腰間彆著一把絞金絲鞭子過來的。
“是啊。”崔明珠道,“加央是這一群菩薩蠻裡長得最英俊的,他身體很好。”
在此刻,“很好”這種形容,就帶著一些言外之意的韻味了。
崔明珠常年出入於煙花柳巷,她這人並沒那麼溫存憐惜——什麼挽袖添香燈下對弈,那都是文人墨客的附庸風雅。像她這種浸淫其中的老手,熟通許多房中技巧,京兆的小郎君們大多體弱,被她翻過來覆過去地調.教一番,即便有命也去了半條,所以她的名聲在柳河,比曾經薛玉霄的閻羅之名還更響亮。
不說彆的,隻說她喜歡看人皮開肉綻地流淚求饒這一點,就已經十足可怕了。
崔明珠出手闊綽,眼睛毒辣,鴇母龜奴們都將她奉為貴客,買來的“新貨”,都請崔家娘子過來“掌掌眼”,要是有她看上的,崔明珠甚至願意做他的恩客捧紅這位倌人,花大價錢給他“開臉”,購買小郎君的初.夜。
加央的初.夜就是被她買下的,按照青.樓花舫的規矩,“開臉”要將男子身上的毛發剃乾淨,連汗毛也不留下。所以除了頭發以外,他身上很乾淨,深色的小麥肌膚在跳舞時會覆蓋上一層亮晶晶的薄汗,水潤晶亮,摸起來光滑無比。
“他好像很怕你。”薛玉霄觀察道,“你們不是相好嗎?”
“相好?”崔明珠笑道,“我跟一個男奴相好嗎?不過是在我掌中養過半個月,我為他擺了二十台流水席,點紅蠟燭,一擲千金,按照規矩,他得叫我乾娘。”
二十台流水席是風月之地的說法,意思是恩客給倌人花二十場宴席的錢,隻花錢,並不擺席,有人點名要他,就說“在某位娘子身邊陪席”,連續二十日,不伺候彆人。點紅蠟燭是指初.夜的賞金,以一千錢起價,價高者得。
這是什麼汙穢之地啊……薛玉霄感覺自己的頭更疼了,她抬手吩咐了一句,讓樂師和其他幾個男奴都出去,問道:“加央,你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嗎?”
加央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扯著她的裙擺:“我……我忘了,您摸我吧,您……”
他手忙腳亂地蹭過去,抓著薛玉霄的手就要放胸肌上放。然而這種以色侍人的手段入不了風月老手的眼,崔明珠抬手勾住他脖頸上的皮革脖圈,用絞金絲的鞭子抵住男子的臉頰,一把將加央摟了過來,笑道:“你這是什麼反應?誰不知道你們是從寧州賣來的,怎麼,祝老板不讓你亂說?”
男人身形健壯,卻不敢躲避她的動作,綠眼睛水潤潤地看著她,好半天才道:“……乾娘,饒了加央吧。我、我不能說……”
崔明珠抖開鞭子,抬手就要抽他。加央猛地閉上眼,然而鞭風在半空就停住了,他抬起眼眸,見到身邊這位薛三娘子拉住了乾娘的手,才沒打在他身上。
“乾嘛呀你。”崔明珠埋怨道,“我幫你問呢,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在辦?我跟你說,賤籍奴隸不抽兩下子是不會開口的,祝老板她們下手比我還重,又打不壞人。”
“行了。”薛玉霄眉頭緊皺,“看得我不舒服。”
她在薛園時,即便是在園中灑掃的三等仆從也一貫善待,園子裡的侍奴從未受到主家的為難。薛玉霄此前還並沒有充分理解到,為什麼那些侍奴都這麼怕被趕出去?今日才終於明白。
薛園對於貧苦出身來說,簡直是人間仙境。
加央能聽懂她的話,連忙湊到她身邊,他卷發濃密,像一隻毛茸茸的大狗一樣拱過來,綠眼睛濕漉漉的,語調生澀道:“我說,彆打我,您彆讓乾娘打我。”
他的眼淚滴落在薛玉霄的裙子上,又慌張地用手去擦,低著頭道:“主家說我不能告訴彆人,會打死我。您彆跟彆人說……我是主家從……從寧州池郡用二十錢買的。”
二十錢遠低於律法規定的最低數目,按照京兆的糧價,大約也就隻能換幾頓飯的糧食,隻有在餓殍遍地的寧州才能壓到這個價格。
薛玉霄跟李芙蓉對視一眼,心中有數。她伸手擦掉加央臉上的淚水,語調溫柔:“彆害怕,我不讓她打你,你跟我說,是從哪兒送過來的?”
“……從、從……”他被薛玉霄袖中溫潤甜蜜的香氣迷了神智,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吐出這幾個字的,“我不知道太多……我是走水路,被運到這裡的,坐了很久的船……”
水路,碼頭。薛玉霄在腦海中思考片刻,道:“山海渡……”
山海渡是京兆最大的碼頭,運河上常有貨船往來,將各地的珍寶特產運往京兆,以天下——即便是殘破的天下也是天下,養育皇室和貴族。陪都是東齊最為繁華的地方,跟窮鄉僻壤簡直是兩個世界。
李芙蓉跟著沉思,她的手中把玩著短刀,素日便陰鬱緊皺的眉頭更加收攏了:“沒走陸路,少了許多關卡,應該是以尋常貨物之名送來的。我們這就回去點兵搜查!”
薛玉霄也怕時不待人,立即起身,但她腳步微頓,隨手解下腰上的一塊玉佩遞給崔明珠:“你代我給他贖身,等拿到賣身契約後,幫我派人把他送到薛園去,給裴郎帶一句話,就說我說的,好好安置,等我回去跟他說。”
崔明珠愣道:“你真要買啊?”
“難道他話都交代了,讓他真被花舫的人打死?時機緊迫,我們去抓人。”薛玉霄語速加快,“這事交給你了,千萬上心。”
說罷,她便跟隨李芙蓉的腳步,兩人乾脆利落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