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翁原名葛洪,就是曆史上被尊稱為“小仙翁”的那位道家名醫,號抱樸子。道家收徒不論性彆,即便在這個女尊男卑的世界裡,他也依然聲名斐然,修道煉丹、醫術養生,無所不通。連世間女子提到時,都會尊稱一句“葛老先生”,這種殊榮可不是輕易能有的。
崔錦章就是他的學生。
薛司空也聽過崔七的名號,她轉頭吩咐薛氏部族:“他如今住在哪兒?帶著人去請,記得準備重禮酬謝。”
“是。”
眾人見此,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以為這就算完了。沒想到薛澤姝重新坐下沒一會兒,眉頭又再度攏緊:“她們憑什麼敢動我女兒?難道是我的官做得還不夠大?”
工部眾人:“……”
“莫非是看霄兒脾氣好了許多,撿著良善之人欺負?”薛澤姝覺得自己想得有幾分道理,“好端端的憑空從哪兒冒出來個水賊,她們一定是故意的,祝、岑兩家仗著有袁芳拓撐腰,連我都不放在眼裡!霄兒才那麼大,又變得這麼乖巧,她能威脅到誰?必定是衝著我來的。”
“……”
“袁氏老賊,仗著上頭出過丞相,打起什麼四世三公的名號,堂堂大齊的太府卿,每日隻知卜卦算數、腦子裡不是龜甲就是草根兒,放著底下這幫人欺負我女兒!”
薛司空放下圖紙,火氣猛地湧上來了。她道:“收尾之事明日再說。”
說罷,薛澤姝便讓人備馬,從大菩提寺殺回內城,沒有回太平園,而是先到了袁府,在眾人驚愕呆滯的目光下,把袁芳拓從靜室裡逼了出來,指責她勾結匪賊,居心叵測。
袁芳拓一頭霧水,好半天才問明原因。她也火了——好端端地惹薛澤姝乾什麼,全京兆都知道避著她的逆鱗,你們還真逆著捋老虎的胡須,派人去暗殺薛玉霄?
為了平息司空大人的怒火,袁芳拓連夜叫來祝、岑兩家在山海渡的負責人,當著薛澤姝的麵捆起來抽,逼問她們究竟有沒有跟水匪勾結。
這是殺頭死罪,幾人一口咬死絕無此事,這純粹是意外,願意給薛都尉賠禮道歉,負荊請罪。
鞭子抽了兩輪,滿院子燈火通明、狼嚎鬼叫。兩家的長輩連夜往這裡趕,生怕薛澤姝一怒之下真要見血——她是一條保護幼崽的虎,連皇帝都不敢逼迫太甚。
到了半夜,袁芳拓見她麵色如冰、毫不動容,便旁敲側擊地道:“賠禮的禮單明日一早就會送到薛園,你看,再打就打死了,都是士族千嬌萬寵養大的女郎,此事真是意外。”
“天底下的意外,怎麼就偏偏隻發生在我家霄兒身上。”薛司空道,“商稅貿易從來都在你們手裡,往來運輸的,誰知道裡麵都是個什麼東西!陛下壓著不說,難道打量著滿朝文武都不知道?”
袁芳拓道:“此後我一定派人嚴查。”
薛澤姝冷笑道:“誰知道你派的人是不是還姓祝?她們連劫掠來的人口都敢買賣,難說會不會懷恨在心,又對付我家的人,但凡再有一個意外,彆說是她們二等士族,就連你們袁氏,也未必不會在我手裡脫一層皮。”
袁氏是汝南名門,祖上的蔭蔽確實顯赫,但這一代並沒有出什麼高官要職。唯一的太府卿誌不在此,幾乎都不怎麼上朝。
“你不要太過分了。”袁芳拓皺眉低聲道,“真要逼到殺人才罷休嗎?”
“為霄兒積德,我不願見血。”司空大人麵無表情,“我知道京兆所有的碼頭渡口都是你管,將祝家的人撤走,我府中有一批合用的人才,旁支女郎們也正無事可做,那些臟活累活、整日勞累著督促查看貨物、收取商稅的事,何必勞煩幾個小娘子這麼辛苦?”
袁芳拓回過神來,知道她是要插手水上貿易。劫掠人口的事她並非全然不知,甚至還從裡麵吃到一筆豐厚的“孝敬”,這也是她開口保人的原因。這樣一來,彆說是這種斂財之事,就連渡口“船老大”的賄賂,恐怕也會受阻。
在她沉吟不語的這半晌裡,薛司空已經猜到事關她的利益,她壓低聲音,慢慢地對她道:“要不然我還是轉去放鹿園,跟王秀談談明日怎麼上奏此事?我懷疑袁氏才是跟水匪勾結的罪魁禍首,太府卿久不上朝,要是被陛下傳召就為了這種事,恐怕會大失顏麵啊……”
這人看起來是未經思考的衝冠一怒,實際上肚子裡裝了一噸的黑水。袁芳拓沒忍住麵色一沉:“水渡之事,與你無關。”
薛澤姝道:“為天下黎民生死而計,何事敢說無關?”
“你……”
薛澤姝起身,點了院中被打過了的幾個女郎,吩咐道:“帶去鳳閣刑獄,明日我參奏上書後,請刑部審。”
“慢著。”袁芳拓隨之起身,險些繃不住表情,她道,“……我會革去她們的職務,讓這些不中用之人賦閒在家,士族娘子即便有罪也不用刑,司空大人不要開了這種先例。”
薛澤姝駐足回首,道:“那我明日派幾個好用的後輩給太府卿,將山海渡重新清查一遍,我要整個京兆沒有水匪的立錐之地。”
袁芳拓看著她分毫不讓的臉,咬牙應下。
秋雨忽作。
在薛司空給袁氏施壓之時,薛園的燈燭剛剛吹熄。
薛玉霄才有點犯困,門外忽然有侍從上前稟報:“少主人,崔家派人來訪。”
崔家?崔明珠嗎?
薛玉霄睜開眼,心說她這麼晚來乾什麼,便起身隨手拿了一件外衣披在肩上,回道:“說是什麼事了嗎?”
“還沒有問,車馬已經到園外了。”
“我知道了。”薛玉霄點頭。“請她過來吧。”
她起身時,裴飲雪已經重新點亮燈燭,他剪斷一截燒焦的燈芯兒,問道:“崔娘子?更深露重,你身上還有傷,怎麼這時候來找你。”
“怪了。”薛玉霄也不理解,“不會是想念加央,想要回去吧?”
裴飲雪看了她一眼:“你舍得送去?”
“有什麼不舍得的,隻是怕崔明珠這人……她可壞著呢。你睡吧,我去廳中跟她說話,你怕冷,彆受了風。”
裴飲雪本來也不喜歡見外麵的女人,頷首答應,取出一件淡青色的繡金雲紋披風攏在她肩上:“外麵冷,多添一件衣服再去。”
話音未落,外麵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侍從來稟報:“少主人,來的是崔七公子。”
裴飲雪給她係披風帶子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侍從繼續說:“主母聽說您受了傷,派人拿令牌請七公子前來診治,送了看病的酬金。”
薛玉霄:“……我就是皮外傷,哪有這麼麻煩。”
裴郎的神情倒沒什麼變化,隻是給她係好披風後,又自己穿了外衣,簪起頭發,說:“我陪你去。”
薛玉霄道:“你不是怕冷嗎?”
裴飲雪麵色不變:“現在不怕了。”
薛玉霄摸了摸他的手,外麵秋雨綿密,廳中此時估計也沒有生什麼小火爐。郎君的身體都偏弱,裴飲雪格外怕冷,不該出去,不如乾脆在內室接見也無妨。
她這想法跟崔錦章不謀而合。
要是去堂中,又要點不少蠟燭燈台,耗費油錢。崔錦章雖然出身貴族,但他多年行醫,為人很是節儉,所以也不覺得夜間看病還需要那麼莊重、驚動這麼多下人。
因此,侍從才稟告不久,就有點著燈籠的引路人走進外廊,在燈火映照出的影子和腳步當中,崔七郎很快到了門口,隔著一扇門開口道:“薛都尉,現在方便麼?”
內室重新點燃了燈台,橘黃色的溫暖火光驅散黑暗。薛玉霄知道他不在乎繁文縟節,便道:“衣衫略有不整,禮節不到之處,請七郎海涵。”
崔錦章在外麵點了點頭,推門進來。
他身著道袍,帶著自己的醫箱,身形從分割內外的屏風後探出來一半,小心地看了看內室:“我能進去嗎?你們沒做那種事吧?”
裴飲雪瞬間耳根泛紅,薛玉霄也呆了一下:“……沒、沒有。”
崔錦章這才挪進來,他吩咐隨行的崔家隨從關好門,放下藥箱,碎碎念道:“司空大人給的真是太多了,要不然我才不會半夜起來呢。你傷到哪兒了?給我看看。”
“給你看?”薛玉霄猶豫了一下。
崔錦章認真道:“都尉大人,為人不可諱疾忌醫,我收了診金,就一定會治好你……”
薛玉霄指了指胸口:“這裡。”
崔錦章話語一頓,他看著女人胸.前微隆的曲線,挪開視線看了一會兒蠟燭,說:“還怪不是地方的……”隨後又挪回來,表情非常地真誠純粹,沒有一點點其他意思地問,“當著裴郎君的麵,我能看嗎?”
裴飲雪:“……你……”
崔錦章立即道:“你放心,我幫三姐姐看看,你們倆到底是誰的毛病,我一摸脈就知道了……”
崔明珠讓他叫“三娘子”或者“薛都尉”,他倒好,聊著聊著還蹦出來個三姐姐,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論的。
薛玉霄忍不住道:“我們倆都沒有毛病,七郎,這事還請你不要外傳,事出有因,我慢慢跟你解釋。”
她解開披風和衣衫,露出上過藥的淤痕。崔錦章仔細看了幾眼,道:“還好已經上藥了,處理及時,應當也不會留下傷疤。隻怕會有內傷,你把手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