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欲飲琵琶馬上催(1) 晉江獨家授權首……(1 / 2)

第42章

謝不疑聞言並不羞愧, 他低歎一聲,自言自語道:“是我。是我為難你。”

隔著禪房內的一個蒲團,薛玉霄看到他閉上眼, 合掌拜佛。

這個人如此放蕩不羈、如此不顧禮法,卻在這時似乎誠心誠意地敬拜起了佛陀,畫像前的香燃燒過半,旃檀佛香繚繞不絕。

謝不疑背對著她,道:“我知道你惦記著鳳君的消息……此後每月月末的那一日, 我都會來大菩提寺焚香禱告,為國祈福。”

薛玉霄明白他的意思, 考慮半晌, 問:“你今日將題字的筆送還給我, 回去難道不會受到苛責?”

謝不疑沒有說話,隻是說:“任何決定都是我自己所選,這與你無關。倒是你, 不怕我假意向你透露鳳君的消息,實際上是要請卿入甕, 騙你來此嗎?”

“我要是真的那麼怕,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過來。”薛玉霄的態度直截了當,“我不覺得你是什麼良善之人,但也不覺得你壞到不可救藥。天下之人絕不是非黑即白的, 我能看到你欲掙脫的牢籠,也明白你隻能困守其中……四殿下,你不想打破這道囚籠,從此天涯海角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麼?”

因為兩人並未相對,薛玉霄看不到他的神情, 隻能聽見他說:“明月,拘束在人心裡,不在宮牆之中。”

他不稱呼她的名字,不叫她薛都尉、薛三娘子。他叫她的筆名明月,就如同薛玉霄在丹青館與他見麵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珊瑚”一般。

薛玉霄沿著他烏黑的長發向上移動,在縹緲的檀香之間見到一副坐南朝北的倒坐菩薩畫像。

她想起在現代時,雞鳴寺也有這樣的菩薩塑像和楹聯,寫得是“問菩薩為何倒坐,歎眾生不肯回頭”。

薛玉霄不再說下去,她明知謝不疑並未回頭,但還是行了個對四殿下的禮,旋即掉頭離去。

門扉響起短暫的吱嘎一聲,秋風蕩進禪房。

謝不疑站起身,沒有回望她離去的身影,卻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摁滅了香火,火星子在指腹上灼燙出一個血色的水泡,他也隻是神情不變地、低頭看了看挾著痛感的傷痕。

……

至午後不久,佛學思辨的辯難談論終於告一段落,很多才學疏淺的女郎早已聽得昏昏欲睡、強打精神。直到皇帝謝馥親口宣布結束、帶著鳳君和四殿下一同回宮。眾人望著皇帝的車馬儀仗遠去後,才紛紛告辭離去。

薛玉霄隨母親歸家,在太平園跟二哥用過晚飯後,帶著身邊的侍從近衛回了薛園。

時近中秋,她走上回廊時,正好見到幾個小少年跪坐在外廊的屋簷下,用竹篾和彩色的紙來做花燈。幾個年輕男孩兒十分投入,竟然沒有發覺她接近。

旁邊的侍從正要提醒,薛玉霄抬手止住。她回到薛園,就如倦鳥歸巢,心情一下子放鬆起來,於是就立在窗外的廊上望著他們。幾個小少年在花燈裡放上猜謎的紙條,謎麵的字寫得不太工整,似乎才學了不久,有一種稚童習字的樸實和笨拙。

這是裴飲雪教導的。他管賬時需要一些識字的助手,這些孩子都是薛氏所蔭蔽的田戶農家子,全家都依附著薛氏吃飯過活,身家清白,十分忠誠。

這時,一旁開了一道縫隙的窗子忽然打開,薛玉霄下意識地後退轉頭,與裴飲雪乍然間四目相對。

他長發半披,似乎才沐浴過,上麵沾著半濕不乾的潮氣。秋風順著窗子湧入進去,將兩人漆黑的長發翩躚帶起,裴郎正一邊開窗晾頭發、一邊拿著一條色澤淡如霜雪的素色發帶,他驟然一怔,手上的綢帶便忽然飄起——

秋風作弄。薛玉霄下意識地伸手抓住綢緞,免得它真的飄走。

“你……”

“你……”

兩人一同開口,又同時停下。

她一出聲,旁邊編花燈的少年猛地驚醒,見到居然是少主母在旁邊,全都一齊跪下向薛玉霄行禮。

薛玉霄隨手一揮,讓他們起來,便進入主院,撩起半闔著的竹簾:“母親留我吃飯,我遣人過來請你過去,你怎麼沒去?”

裴飲雪長發鬆散,穿著一身與發帶同色的素衣。東齊對白色並無偏見,經常在服飾上大範圍用白,他的這身衣服帶著一點兒淡淡的銀光,就像是大雪後映照在天地間的那一抹月光。

他道:“如你所見……我才沐浴後,衣衫不整,如何去見母親。”

薛玉霄走到他麵前,將發帶還給他。裴飲雪便對鏡低頭束發,將上麵已經乾透的青絲束縛起來,讓窗外的秋風帶去發尾的濕意。

他一貫莊重矜持,與人保持距離,像這樣衣冠不整的模樣,多年來隻有薛玉霄一人得見。她惦記著裴郎沒有吃飯,便說:“廚房做了沒有?我陪你吃一些。”

裴飲雪抬眸看她:“你又挑食。”

被他看穿,薛玉霄也隻是無奈一笑:“我總不能在母親麵前還那麼任性吧?人都有飲食喜好,不足為奇。”

裴飲雪早已預料到她不會在薛司空麵前表現得挑剔精細,倒不是司空大人會說她,隻是母親大人待她太好,倘若她挑剔起來,又或是展現出了對某一道菜的偏愛,薛司空一定會耗費資材、想儘辦法給她弄到最好的,薛玉霄不想這麼麻煩奢侈。

“秋風起,是吃蟹時節。”裴飲雪道,他轉頭對還劍吩咐道,“讓廚房傳飯吧。”

“是。”還劍低聲應答,轉頭出去了。

不多時,食案間便呈上中秋時節肥美的螃蟹,所用的禮儀器具一應俱全。裴飲雪挽袖洗手,用精細的工具剝落螃蟹的殼,他十分安靜,兩人之間隻有金屬器具輕輕撬開蟹殼的清脆裂響。

外麵逐漸昏暗,侍奴點起燭火。在火光之下,薛玉霄支著下頷凝望他的臉頰,眼前忽然閃現出方才的那一瞬——秋風乍起,日暮窗前。他的發絲就像是綢緞一樣飄拂而起……這樣好的頭發,怎麼能放任它青絲成雪呢?

薛玉霄抬起手,觸摸到他鬢邊垂落的一縷發尾。

裴飲雪動作一頓,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的指尖上,隨後與她對視。薛玉霄怕他還是不喜歡親近,碰了一下便收回,她喃喃道:“你還很年輕呢……”

“什麼?”裴飲雪問。

“……沒什麼。”薛玉霄道,“難道世上天賦靈秀之人,都不免命途多舛麼。”

裴飲雪道:“世上靈秀之人如此多,豈能每一個都過得稱心如意。世人遭遇的苦楚何止萬千……”

薛玉霄知道他在說什麼,便隨之頷首。她一貫隻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在拿到崔七郎開得藥方之前,她就想過要收複故土,要從鮮卑、匈奴、乃至羌的手中奪回淪陷的州郡,看到那張藥方後,薛玉霄忽然想,既然要歸還故土,那再向終年不化的冰雪之地而去……也並不無可。

螃蟹性寒,裴飲雪並不多食。他投喂過薛玉霄,便令人撤下食案,洗手擦乾,給她寬衣解帶。他冰涼的手指摘下腰間玉墜時,忽然從濃鬱佛香裡嗅到一絲隱秘的血腥味。

裴飲雪神情一頓,手指覆蓋上她的肩膀。布料已乾,上麵有一點非常淺淡、不易察覺的血跡,他解開薛玉霄交錯的衣領,指腹慢慢地、沿著齒痕的邊緣觸碰在肌膚上。

薛玉霄意識到他發現了,剛想開口,便聽他問:“四殿下?”

“……你在家占卜起卦算過嗎?”薛玉霄道,“怎麼能猜到?”

“縱使我機關算儘,也算不透多情無情之心。雖會起卦,何必用呢。”

裴飲雪發覺這齒痕不深,抽身取藥過來,問的第二句是:“他為難你了?”

薛玉霄便將寺廟題字、鎖骨菩薩和乾達多與蜘蛛的故事全都告訴他,而後補充:“他在宮中能連通我與長兄的消息,此人雖然不甚可靠,但也並未半點不能相信。他在深宮備受鉗製和侮辱,不過是在陛下的恩威之下苟活,我一向覺得也許可以拉攏。”

裴飲雪給她塗抹外傷藥,雖然傷痕很淺,幾乎已經愈合,但他的動作還是很輕:“他是半個瘋子,與珊瑚宮打交道,恐怕常常生出變化多端的意外。”

“我明白。”薛玉霄沉思片刻,說,“他的心思一貫多變,一時恨我入骨、嘲笑譏諷,不假辭色,一時又親密熱情,變化多端,我不能預測他的行為。”

裴飲雪取出乾淨的素麻布,隔絕傷口與空氣接觸。他沉默了許久,才道:“你怎麼總是帶著傷回來?”

薛玉霄道:“水匪之事純屬意外,這個也不算什麼。我……”

她話語未半,裴飲雪忽然貼近過來——他的呼吸掃到了薛玉霄的脖頸,冰涼而和緩,甚至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薛玉霄微微一愣,對自己的感知產生了懷疑……從散蕩過來的冰冷呼吸裡,她居然能錯覺出一種溫柔之意嗎?

隔著包裹傷口的素麻,他的指腹輕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裴飲雪垂下眼,幾乎是情不自禁、無法克製地接近,他的唇抵落在薛玉霄的傷口上,輕如點水。

薛玉霄沒有轉頭,她不知道這樣柔軟的觸感究竟是裴郎的手、還是……

裴飲雪吻了吻她的傷痕,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完全不可預料之事,是占卜起卦不能算儘的,就像是冥冥當中的天意忽然誘導了他,讓一個孤身多年、隱忍克製的人,湧現出無法收斂的不自持。

“裴飲雪……”薛玉霄低語道。

她的喉間忽然變得很乾澀。薛玉霄在想他是用手摸了,還是真的親了一下。在兩人脖頸相錯、近在咫尺的刹那間,她身邊的裴郎就像是一塊終年不化的冰雪融落在她懷中。

薛玉霄一成不變的胸口,猛地蕩起一種無措。她失神了一瞬,偏過頭道:“我不疼的。你為什麼……”

她頓了頓,不知道該如何問下去。

裴飲雪仍然看著傷處,他低聲說:“我不知道。”

這還真是個不算回答的回答。

薛玉霄聽了,卻沒有追問。在裴飲雪望過來時,她都有點不自覺地挪開視線看著旁邊的燈火,像是兩人一旦視線對視,就會產生一些……不可預料,不能控製的事情。

這實在很荒誕。薛玉霄縝密至極、心細如發,裴飲雪精通事理、七竅玲瓏,這樣的兩人之間,居然會有彼此都無法控製的感覺,這種脫出掌控的氣氛一路滑落深淵、變得格外黏著。

誰也沒有開口。外麵報時的撞鐘聲響了,裴飲雪便起身,將燭台上的蠟燭剪滅了幾個,隻留下一根銀燭,光華朦朧地籠罩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