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巴黎和會召開期間,詹天佑前往東北參加國際聯合監管遠東鐵路會議,防止列強以護路為名奪取鐵路。而就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舊疾複發,雖然轉回漢口醫治,還是回天乏力。
武漢、上海、北京、廣州、天津等地隨即展開了公祭活動。
上海的工商界借此機會也聚集了一回。
李諭與劉鴻生穿著一身黑西服到場,鞠躬獻上鮮花。
一旁的張謇說:“眷誠(詹天佑字)乃國士,猝然離世,實在可惜。聽說他離世後,財產沒留下多少。”
李諭說:“更可惜的是他未能完全施展抱負。民國以來,政府根本拿不出太多資金投入鐵路建設。”
張謇做過農工商總長,說:“上頭簡直一塌糊塗,交通總長動輒更換,而且左右不了財政撥款。而能夠籌得款項的農工商部,八年間換了接近十位總長,除了田文烈,每位總長任期平均不過六七月。他們怎麼可能拿出一套傳承有序的法案保障建設?”
李諭說:“各方勢力互相鬥爭,工商業和交通運輸業雖然有所發展,根基卻依舊脆弱,軍閥一旦打仗,幾乎一碰就碎。”
張謇歎道:“北洋政府拿不出錢,連教育投資都沒有,何談鐵路。”
一直到1926年北伐,整個北洋政府執政期間,鐵路通車裡程僅僅3700多公裡,每年250都不到。
即便如此,鐵路還是北洋政府的搖錢樹以及交通係官僚賴以存在的基礎。每年鐵路盈餘高達4000餘萬元,而北洋政府時期一年的總收入也就4億左右,占了10%之巨。
除了鐵路收入,北洋政府能夠掌握的收入主要就是關、鹽兩稅。
關、鹽兩稅民初就已經被列強控製,稅款需要存入外國銀行。征收、管理及支配權掌握在總稅務司和鹽務稽核所手中,大多用於各種內外債的擔保。
北洋政府隻能得到還債後的餘款,也就是所謂的“關餘”與“鹽餘”。
諷刺的是,恰恰因為列強插手,使得各地軍閥不敢輕易截留這兩種稅款,才使北洋政府可以仰列強之鼻息,得到一筆穩定而可靠的收入。
虞洽卿也到場,鞠躬獻花後,走過來說:“諸位不必如此悲觀嘛!就我在上海總商會統計到的數據,工商界幾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歐戰期間,李諭先生多處布局,我們同樣大力發展,整體實力估計至少在戰前兩三倍以上。”
他說的是實際情況。
一戰前國內的工業企業也就700家,資本總額不超過4億,工人總數不超過30萬人。
經過幾年發展,此時國內的工業企業數量達到了1700多家,資本總額也為戰前的三倍左右,工人數量則達到了七八十萬。比曆史上的數據好了不少。
這個增長率已經差不多是30%(曆史上20%),絕對稱得上奇跡。
要是北洋政府彆弄那些幺蛾子,連年征戰,國內的工商業真的可以達到很高的高度。
但不出意外的話,意外就要來了。
李諭苦笑道:“大戰結束,以前被掩蓋下去的弊端肯定會一一浮出水麵。雖然德國、俄國已經基本退出咱們的市場,但等英法緩過勁,洋貨還會再次大規模席卷國內市場。”
虞洽卿想想也感覺不寒而栗,說道:“我已經與幾位工商界人士聯名,請求北洋政府降低稅率,戰前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希望可以減少幾成。”
李諭對張謇說:“季直兄,您做過工農商總長,認為有可能嗎?”
張謇搖了搖頭:“剛才和疏才兄弟聊起,北洋政府缺少資金來源,各地軍閥更加難以控製,隻能盤剝國內工商業。一般國貨的落地稅率雖然僅僅3%,看似不高,但每過一關就要抽2%的厘金,貨物自出廠到運銷各地,所過何止十關,再加上其他各種莫名其妙的捐稅,各種稅負總值往往已占到貨品價值的一半。虞會長,你在長江上有商船,應該熟悉。”
虞洽卿說:“走水路還好,要是走陸路,單單從重慶到成都這800多裡,就有20處稅卡,一批貨物運過去,交的稅已經超過該擔物品的原值。”
這種稅卡林立、市場四分五裂的局麵最不利於經濟的發展。
簡直就是自己給自己使絆子。
張謇說:“反觀洋貨,北洋政府明文規定,外資企業隻要繳納2.5%內地稅,其餘稅捐全免。
“如果是進口過來的洋貨,則隻需要繳納7.5%關稅,有時候連這個稅率都達不到。
“如此設置對國貨傷害很大,稅負重重的國貨根本無力與洋貨抗衡。
“例如百姓尋常購買的食糖,本土生產的銷售價格竟然要在日本食糖之上。就算百姓抵製日貨,有拳拳愛國之心,但北洋政府這般消磨百姓熱情,早晚還是要被日貨侵占。”
一旁的劉鴻生說:“本人熟悉煤炭生意,給英商開灤煤礦做過多年買辦,熟悉價格。開灤煤礦每噸煤成本1.5元,稅捐隻有0.2675元,占成本的17.8%左右。
“而本應頗具競爭實力的山西保晉煤礦,每噸煤成本為2.021元,稅捐1.731元,占成本的85.7%。
“之前各地工業發展迅猛,對這個價格可能沒有那麼敏感,而一旦經濟發展稍微放緩,英商的煤炭優勢將無限放大。”
麵粉大王榮宗敬又說:“不止工商業,農業的狀況也不容樂觀。本來安徽與河南的小麥可以走從津浦路直運上海,供應麵粉工業所需的原料。但從蚌埠起運,每擔運費2兩,並且時間無法保證,有時竟長達一年!但跨越太平洋而來的美國小麥,每擔運費不過4錢。就算沒看過世界地圖,也應該知道美國在萬裡之遙。如此懸殊,何其荒唐!
“即便鐵路運力緊張,總能騰出車皮,但我從來沒聽說過交通部批準此事。”
工商業相比農業總歸要好一些,他們這些商界大佬都怨聲載道,不堪重負,普通農民的情況可想而知。
田賦易於估計,征收方便,農民無處逃避,向來是北洋政府財政收入的大宗來源,自然也是軍閥們的重要財源。
其中最坑害農民的是所謂田賦“預征”,就是提前收田賦,你敢信!
而且少則幾年,多者十幾年。四川有的縣整整預征了30年。
橫征暴斂之下,自耕農大批轉向佃農,農村經濟被破壞得相當嚴重。
張謇聊起自己經營最成功的大生紗廠,無奈道:“如今日資強勢進入國內棉紡織業,對我們的衝擊很大。本來國內棉花足夠原材料的供應,可每年卻要出口百萬擔棉花,其中絕大多數運往了日本或者日資紡織廠。乃至於我們不得不進口棉花,大大提高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