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剛到皕宋樓下,就看到了陸家家主陸樹藩以及日本人島田翰走了出來。
島田翰雖然不是第一次登樓,但時間都不久,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肉跳,都是好東西啊!
島田翰說道:“陸,陸先生,我們日,日本人對漢學是非常,啊,非常尊崇的,我們一定能夠保證陸家藏書完好無損。”
島田翰有點口吃,但是說得倒是不差。
陸樹藩還有點猶豫,“本人並沒有去過日本,日本當真對漢學如此重視?”
島田翰說:“當然!但凡讀過書的日本人,都了解漢學。”
陸樹藩訝道:“沒想到是這樣!”
島田翰繼續攻堅:“我們能給出的價款也絕對會令閣下滿,滿意,岩崎先生也是日本大家族家主,對先生可謂惺惺相惜。”
陸樹藩問道:“你說的岩崎先生,也是有官身或者功名?”
島田翰說:“岩崎先生是一名商人。”
陸樹藩眉頭有點微皺,“原來是一位商人。”
島田翰說:“但岩崎先生是一位不得了的商人,他心中對漢學的尊敬是最高的。”
李諭高聲道:“再尊敬,這些東西的根也在中華大地。”
陸樹藩看向李諭幾人:“你們是誰?”
李諭拱手道:“冒昧了,在下來自京師,名叫李諭,這位是張元濟先生,這位是李叔同。我們聽聞先生有求於人,特來拜會。”
陸樹藩喃喃道:“張元濟?我記得你來過。”
張元濟其實看到陸樹藩竟然帶著日本人登樓,而自己兩次想登樓都被拒,有點生氣,自己難道還不如一個日本人!有點沒好氣道:“確實來過,但連皕宋樓的一個樓梯都沒上去。”
陸樹藩老臉有點紅,咳嗽一聲:“此一時,彼一時。”
李諭說:“閣下當真要賣掉藏書?這可是已經仙逝的老爺彌足珍貴的心血。”
陸樹藩歎了口氣:“若不是逼到絕境,我也不想。”
李諭說:“事情還不到不可為的地步,都可以商量,總比賣於日本強多了。”
島田翰沒想到半路殺出幾個人,連忙說:“如今之勢,能夠完整保存陸家藏書的隻有我們日本,否則,否則這些珍本恐怕會流失各地。”
這是陸樹藩的心結,就算是賣,他也想儘可能完整地賣出去,既然已經不能保護好,最起碼讓它們仍然聚在一起。
雖然說崽賣爺田心不疼,但陸樹藩好歹也是個舉人,起碼的榮辱心還是有的。
島田翰繼續說:“就連堂堂皇家,大火之下圓明園也付之一炬,如今之勢,難道看不出嗎?”
李諭直接駁斥道:“既然這麼說,陸家為什麼到了今天這一步難道島田先生不知道?如果不是八國聯軍,怎麼會有那麼多災民?如果不是因為要救濟災民,陸家怎麼會欠下那麼多銀子?而八國聯軍裡,可也有你們日本!怎麼,你們犯下罪行,如今又想過來當善人?”
“你,你,我……”島田翰口吃發作,一時接不上話。
李諭又對陸樹藩說:“陸家主,您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我想陸家還沒有走到山窮水儘的一步,能夠保存一日就是一日。實在想要售出,我們商務財團也會完整買下。”
商務財團是李諭路上和張元濟商量出來暫時用的名字。
其實一下子都賣出去,陸樹藩還真有點舍不得,確實希望多拖一段時間,於是話鋒一變:“我隻是請島田先生看一下,與日本友人做點關於學術的探討。”
李諭也給他個台階:“探討當然值得探討。”
一時之間他們也湊不出那麼多錢,如今陸樹藩的心理價位還在25萬銀圓左右,對於這麼多珍貴藏書,已經是極低極低的價格,實際價值遠超25萬元。
陸樹藩說:“各位也請樓上一看。”
剛才他們都看見島田翰進了皕宋樓,如果不請他們也看一下,實在說不過去。
張元濟一聽可以看看如此多宋版書,心情也頓時好了,快步第一個登了上去。
陸家對這批宋版書的保護很到位,李諭雖然不懂收藏,但一看就包含許多年代氣息,隨便一本到了後世都是價值連城的至寶。
真難想象在1907年時,一艘小火輪拖著三隻烏汕船沿著運河從湖州拉走這麼多珍貴藏書的場景。
而且當時賣書是在十分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各界並不知情。
這批書離開皕宋樓後,先到了上海,陸家與日本岩崎家族的靜嘉堂文庫人員清點了二十天。然後雙方才做了交割,日本人支付了12萬銀圓,其中有兩千元是島田翰的跑腿費。
一直到這批書運抵日本,島田翰寄了一封《皕宋樓藏書源流的長文給江蘇一位收藏家董康後,大家才知道已經書去樓空。
全國嘩然。
李諭並沒有動手去翻閱,反正他也看不懂,隻是看看裝幀、墨色而已,彆的好壞根本看不出來。
倒是李叔同與張元濟一直嘖嘖稱奇,就像進了一個大寶庫。
張元濟也有一個藏書樓,但目前還沒有收到太多珍本。
島田翰看他們的情況,自己好不容易有點說動陸樹藩,似乎這會心緒又有點變動。
他越看越著急,於是對陸樹藩說:“陸先生,您可以開個價格,多少我們都能夠接受,隻要儘快交割。”
李諭在旁笑道:“你這麼著急乾什麼?強買可不行哦。”
島田翰被說破,不好和李諭直接對質,而是向陸樹藩繼續說:“日本文化歸根結底是東洋文化、中國文化的延續,從中國古代文化一直延續至今。而如今東洋文化的核心已經從宋元時期的中國到了日本,所以我們是更有資格購得這批書籍。”
李諭都快逗笑了,怎麼內藤湖南的觀點都出來了。他說道:“你不用說這些,中華就是中華,日本就是日本,不要偷換概念混為一談。”
內藤湖南的“文化中心移動說”真是蠻荒謬的,不過現在的日本人還真這麼覺得。
李諭特彆討厭內藤這種過分牽強的學問,看了點大陸漂移說,一定要在彆的地方也用上。
包括明末的錢謙益那句“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
都是很扯澹的,錢謙益那句話擺明了是在為自己投降滿清找的借口,沒想到後世許多所謂的“公知”翻出來掛在嘴邊,真是彆有用心。
至於島田翰這種在中國尋書的人有很多,他們把在中國獲取珍貴文獻看作是與軍隊一樣“建立戰功”的事情,一個是“武功”,一個是“文功”。
所以不管島田翰說出什麼借口,訪書都不僅僅是一個文人對書籍或學術的訴求,而是特殊時代下的一種文化擴張性、占有性的訴求。
當然,日本人近代訪書是以他們強大的實力為後盾,並與戰爭利益相結合的。舉個簡單例子,1902年他們不能進入沉陽故宮,到1905年日俄戰爭獲勝就可以了,這是一個事實。
好在目前日俄戰爭還沒打,日本還沒有膨脹到那一步,否則借著軍威,也能成為島田翰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