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儘於此,也是友儘於此。
平原君因為朱襄與他決裂了?
囚車停了下來,國人們悄悄地圍了上來。
一位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來,問道:“囚車中的真的是朱襄公嗎?救回十五萬趙人的朱襄公?”
戰國時代也是尊老的,老人見到國君可以不下跪。這一位老人從穿著來看,也是士子中的一員。所以他代替身後的國人前來詢問。
虞信看著那個老人,不知道為何,說不出話來。
“是,是朱襄公。”一位護衛大聲道,“朱襄公是被冤枉的。但即使朱襄公真的殺了趙括,趙括不該殺嗎?”
官員沒說話,護衛說話了,這是違背了律令。何況,他是諷刺貴族,說趙括該殺。
所以那位護衛說完後,拔出了劍:“我父我弟皆被朱襄公救回,隻有我因駐守邯鄲,未去長平。我押送朱襄公的囚車,無顏再見父兄。”
說完,護衛將劍橫放在脖頸處。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這“士”不是士人,而是義士。
一個不知姓名的護衛,護送囚車的過程中一直不聲不響,突然大聲地告訴眾人,囚車中的是被冤枉的朱襄公,然後突然就要拔劍自刎了。
這一切快得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
血流了出來,但不是護衛的血。
一個趙人突然衝出來,道:“你沒聽朱襄公剛才說的話嗎?朱襄公把我們的命當命,他才會去學種地,他才會去長平。他連冤枉他的人都不願意殺掉,如果你死在這裡,朱襄公會難過。”
他擋住了那位護衛的劍後,握緊滿是鮮血的手,對虞信抱拳:“我是趙人伯夫,趙括是我殺的,所有從趙國回來的人都能證明。請拿我的腦袋向趙王複命。”
“伯夫,你不是留在了長平嗎!”一個趙人擠進了人群,“為什麼你要回來!”
“我聽聞邯鄲有人傳朱襄公殺了趙括的謠言後,就悄悄回來了。”伯夫看見昔日同袍,臉上露出笑容,“趙括是我殺的,他給馬吃糧草,我們為了不餓死隻能吃在戰場上死掉的同袍的肉。好不容易找到了廉公留下的土豆,能夠果腹了,他卻要毀掉土豆,還說回邯鄲後要殺掉教我們種土豆的朱襄公。”
伯父嗤笑了一聲,道:“我不知道趙括那個瘋子在想什麼,我隻知道,他該死!”
那趙兵咬緊牙關,喉嚨裡發出“赫赫”的氣,就像是遇到了什麼非常恐怖的事。
他身體顫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拳頭也攥得越來越緊。
“是,趙括,該死!”他從牙縫裡擠出來這幾個字,然後使勁揮舞著拳頭,滿臉赤紅,“趙括該死!趙括該死!我也有份,我也殺了趙括!”
他其實沒有參與殺趙括的事,但他走到伯夫前麵,狠狠拍著胸脯道:“拿著我的腦袋去見趙王,趙括是我殺的!他該死!”
“我也有份。”又一個趙兵走了出來,“我也殺了趙括!”
趙王征召趙國各地男丁前往長平。住在邯鄲的長平趙兵不多,因為他們大多都要鎮守邯鄲。而現在回到邯鄲城的長平趙兵,在這短短的時間,在朱襄剛進入牢獄的時候,都趕來了。
“就是我殺的趙括怎麼了?!有糧食有馬肉,他非要我們去吃土!吃人肉!難道他不該死!”
“迫害救了十五萬趙人的朱襄公,厚待葬送四十萬趙人的趙括,王昏庸無道!”
“我的腦袋你拿走,把朱襄公放出來!”
“奸邪小人!你迫害朱襄公,你祖祖輩輩都會蒙羞!子子孫孫都會受人唾棄!”
“啊呸!”問話的老人突然朝著虞信的臉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倚靠著拐杖,坐到了雪地上。
他破口大罵:“來啊,用你的劍殺了爾翁!爾翁的血會引來豺狼,吞吃奸邪小人的臟腑和魂魄!”
“朱襄公冤枉啊!”
“把朱襄公放出來!”
“放出來!”
圍觀眾人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他們攥緊了拳頭,把要赴死的長平趙兵護在身後,對著虞信憤怒地呐喊。
聲音傳到了牢獄中,朱襄茫然回頭。
趙勝也停下了腳步,他隱約聽到了有人喊“趙括該死”,喊“朱襄公冤枉”。
“嗬,我等的君上是不是想要成為繼周厲王之後的趙厲王?”廉頗抱著手臂譏笑道,“趙王要派人鎮壓憤怒的國人嗎?可他能派出的兵卒,都是國人。他是要讓護衛去殺他們自己的親朋好友嗎?”
趙勝身形搖搖欲墜,他悲哀道:“我就知道,一定會這樣。”
朱襄深呼吸,轉身。
“朱襄,他們活該,你管他們做什麼!”藺相如怒斥道。
朱襄道:“活該的是昏庸的趙王,不是這些為我申冤的民眾。我不勸他們離開,真的等趙王命令他們的親朋好友來殺他們嗎?”
說完,他往牢獄外走去。
跟隨的護衛沒有一個人攔他。
“阿父,朱襄就是這樣的人,彆生氣了。”藺贄幫氣得直跺腳的藺相如拍背順氣。
他知道自己阿父肯定在想,如果門口真的出現了流血衝突,趙王肯定會立刻釋放朱襄。
但朱襄又怎麼會容忍他救回來的人為了他去死呢?若朱襄是這樣的人,門外的人就不會聚集起來,為了朱襄赴死。
趙勝沒有出去。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
“趙國這是要亡了嗎?趙國這是要亡了嗎!”趙勝哭罵道,“趙丹!你是要讓趙國滅亡嗎!”
廉頗拍了拍李牧的肩膀:“走,我們也出去,彆讓朱襄被人傷了。”
李牧握緊手中的劍,眉眼間充溢著痛苦。
他家世代在雁門郡為將,鎮守長城抵禦蠻夷,對趙國的感情毋庸置疑。
可遇到這樣的趙王,他們這些“劍”真的守住趙國嗎?
“走吧,走一步是一步。”廉頗腳步堅定地往外走去。
李牧低著頭跟上。
朱襄走出了牢獄大門,對著一看見他就安靜下來的民眾道:“你們若為我死了,就是我害死你們,是我殺的你們!我隻想救人,不想殺人,請回吧!不要玷汙了我的追求!”
“朱襄公!”伯夫擠過來跪下,“趙括是我殺的,不能讓朱襄公為我蒙冤!”
朱襄手被捆在身前,無法將伯夫扶起來,隻能與伯夫對著正坐在雪地中:“不,趙括是戰死。馬服子如果不是死在與秦軍的對壘衝鋒中,而是死在虐待兵卒的嘩變中,死在為了救回趙國降卒的我的手中,那多侮辱馬服君的名望啊。”
“是。”一個老婦人在仆人的攙扶下,終於擠了過來,“若我兒趙括是死在戰場上,他就是死在秦人手中;若他不是死在秦人手中,他就是死在他自己手中。除了秦人和他自己,任何人都不該為他的死負責。老嫗是趙括親母,替不肖子向朱襄公賠罪。”
朱襄搖頭:“你已經儘了勸說之責。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該無限度地為兒孫承擔過錯。”
朱襄站起來,道:“我進去了,你們都回去吧。趙王會還我清白,我會安然無恙,請你們相信我。伯夫,你也不可為我尋死。”
確實是伯夫砍下了趙括的腦袋,但現在長平趙兵都爭相承認是自己殺了趙括,趙王應該也不會去抓伯夫頂罪了。
如果趙王想抓人頂罪,早就找了一個死囚冒充殺掉趙括的趙兵;如果趙王想平息此事,他會強勢下令,趙括為秦兵所殺,死在戰場,死得其所,至少在生命最後關頭沒有玷汙其父馬服君的榮耀。
彆人能借著馬服君的聲望逼迫趙王懲處殺掉趙括的人,趙王也能利用馬服君的聲望讓這些人閉嘴。
可是趙王沒有這麼做。
朱襄對著人群不斷彎腰道謝,然後重新走回了牢獄。
廉頗道:“都回去吧。你們的朱襄公就是如此看重你們的命,你們中無論誰死了,他都會難過萬分。所以愛戴他,就不要令他難過。”
廉頗對著人群拱手,然後和李牧一同護送朱襄回牢獄。
人群們久久佇立在牢獄前,沒有再喧鬨,但也沒有離開。
雪覆蓋了他們的頭頂和肩膀,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不會動的雕像。
虞信抹掉了臉上的唾沫。他看了一眼牢獄門,沒有走進去,而是轉身去了王宮。
他需要將此事告知趙王。事情脫離他們的控製了,朱襄這樣的聲望,是放是殺都會影響趙人士氣。
虞信很迷茫,他自詡才華聰慧不輸曾經的藺相如,但他現在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做了。
當大雪將整個邯鄲城覆蓋時,牢獄外的人終於散去,趙王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趙王慌張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人為朱襄聚集?難道朱襄真的是秦人的奸細,秦人派他們來的?”
一直堅信不該重用朱襄的虞信聽到趙王的話都愣住了。
他抬起頭,端詳趙王的神色。
趙王的神情除了慌張,還有憤怒和厭惡。
看到趙王的神情,虞信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趙王支持他,並非相信他的話。正好相反,或許趙王是知道朱襄真的立下了很大的功勞,在趙國擁有很高的聲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