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琢磨了一下,理解了對方想說什麼。
朱襄罵道:“我原諒你的欺瞞你還不樂意是嗎?政兒那麼乖巧,你看到政兒心中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子楚狡辯:“不要用你過高的道德去評價其他人。我被送往趙國當質子,你看秦王和太子對我有愧疚嗎?我至少算好了政兒的退路,他們可曾給我退路?秦國宗室……哪國宗室都是如此。朱襄,你既然已經入局,就該擯棄天真!”
朱襄道:“若你不是我友人,我管你什麼道德不道德?”
子楚沉默了半晌,拿起了劍,起身道:“我會竭儘全力讓你繼續養育政兒。抱歉,我成不了你想要的那種朋友。”
朱襄嘴唇翕動,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隻長歎一聲,也拿起了劍。
兩人走出內室,來到燈火通明的大殿上,抽出了未開鋒的劍。
他們身上穿戴著護甲護腕和頭盔,誰的劍先掉落,就是誰輸了。
子楚回國後刻苦修行了三年貴族子弟應該學會的課程,劍術與三年前不能同日而語。雖然他身體不好,力氣小,但劍術華麗,劍路刁鑽,總能找到朱襄的空隙。
朱襄被荀況手把手教導,也脫離了將劍當柴火棍使的階段,雖然不會什麼預判,觀察也不仔細,就突出一個力大飛磚。
隻見子楚一個角度刁鑽地撩刺,朱襄一個跳劈;子楚收劍回旋靈巧避開,朱襄一個跳劈;子楚看出了朱襄的破綻,長劍橫斬直取朱襄下盤,朱襄這次變成了橫劈,然後又是跳劈……
子楚無語了,他咬牙小聲道:“朱襄,你就隻會這一招嗎?!”
朱襄滿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力氣比你大許多,當然以己之長攻彼之短。要什麼花架子?隻要我劈得夠快夠沉,你就招架不住。看招!”
子楚雙手舉起劍一擋,虎口生疼,趕緊收手後退。
朱襄見子楚已經落入了頹勢,趕緊謹遵“敵疲我打”的方針,將劍舞成一個密不透風的“X”,朝著子楚追了過去。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子楚仍舊條件反射轉身就跑:“朱襄!劍不是這樣用的!”
“看招!”朱襄把自己一路上的尷尬和惱怒融進了荀子教的劍招中,忽視了現在是宴會期間,追著子楚劈。
反正都被當猴子看了,那不如先揍個夠本。
“你還真劈?”子楚回身擋了一下,手中長劍差點被震落。
老秦王哈哈大笑:“子楚,快繞柱!”
正站在太子柱身旁,滿臉激動地看著舅父暴打親父的嬴小政笑臉一僵。
子楚得到老秦王的提示,立刻閃身躲到梁柱後麵。
朱襄一劍劈到了柱子上,反震差點讓他長劍脫手。
子楚立刻抓住機會,舉劍刺向朱襄腋下。一擊未中,他立刻反身遊走,繼續依靠著柱子限製朱襄的大力劈砍。
兩人在柱子旁繞過來繞過去,看得赴宴大臣臉皮都快繃得抽筋了。
嬴小政默默捂住了眼睛。
咦,奇怪,明明是舅父和親父在丟臉,為何他會有一種惱羞成怒的感覺呢?
一定是錯覺。
“哐!”
在兩人圍著柱子勢均力敵了許久,戰得眾臣都戰戰兢兢,生怕繃不住臉皮發出不該發出的聲音掉腦袋了,身體羸弱的子楚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踉蹌,被朱襄追上,一把搶走了長劍。
朱襄雙持長劍:“我贏了!哈哈哈哈,我又贏了你一次,這次不是不分勝負!”
腿軟手軟的子楚一屁股坐地上,低聲罵道:“你這是比劍嗎?!你不如拎個鐵錘!!”
“輸了的人彆狡辯,越狡辯越狼狽。”朱襄習慣性的諷刺了一句,才想起現在他們被秦國君臣圍觀中,“君上……”
老秦王拍案大笑:“讚!長平君孔武有力,居然還是一位勇士!把寡人的獎賞端來!”
宮人手捧托盤,魚貫而入,其中一個托盤停留在子楚麵前。
托盤上的蓋布打開,上麵有金玉珠寶絲絹綢緞若乾,隻子楚麵前是一盞酒。
子楚心裡猛地一跳,生出強烈的危機感。
“財物不過是俗物,算不上重賞。”老秦王微笑道,“子楚,快向長平君敬酒。寡人命你拜長平君為師,以後你要尊師重禮,儘好弟子的本分。”
子楚:“嗯?!”
朱襄:“艸!!”
兩人對視一眼,心生疲憊。
他們察覺,如果他們倆不和好,老秦王還會有更多的法子折騰他們。
朱襄:“君上,我才疏學淺……”
老秦王打斷:“寡人話已出口,不會收回。子楚,雖你老師不少,但寡人讓你敬酒的老師僅此一位,希望你能明了。”
子楚整理了一下儀容,端起酒杯:“老師,請。”
朱襄:“……”完了,兄弟局成父子局了。
老秦王和子楚都已經將臉麵拉到這地步,朱襄再不接受就是不識抬舉。
他尷尬地接過酒杯,喝下了微甜的酒液,感覺自己上了賊船。
“好了,你們快去換衣服。”老秦王滿意地揮手。
朱襄和子楚狼狽地離開。
他們回到內室,讓伺候的宮人離開,自己沉默又機械地換衣服,神情和身體都疲憊極了。
“朱襄,無論你現在如何想我,但請你裝出一個與我和好的模樣。”子楚扶著額頭道,“如果你不想再被君上折騰。”
朱襄瞥了子楚一眼:“叫老師。”
子楚咬牙切齒:“老師!”
朱襄點了點頭:“孺子可教。”
子楚見朱襄的神情,微愣道:“你不生我氣了?”
朱襄一邊整理衣襟一邊道:“除了心疼政兒,其餘的事,我一開始就沒生氣。我說過了,易地而處,我不會做得比你更好。”
“你不隱藏身份,怎麼與我相交?呂不韋贈送你姬妾,你不收怎麼讓他放心支持你?哪怕你設計春花來投奔我這件事很惡心,但若你提前和我說明白了,我也會幫你。”朱襄道,“但我知道你若提前告訴我,計謀就不會成功。你敢這樣做,也是信任我。”
子楚心中再次浮現了一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朱襄是君子,所以他能理解和接受友人的苦衷,唯獨為友人在這件事上對其他人的傷害而憤怒。
“我現在對你心情複雜,隻是來源於你的身份。”朱襄看著係統頁麵中當眾出過醜後,子楚紋絲不動三年的好感度居然還上漲了一絲,灑脫地笑道,“你的算計,都源自你是秦國公子。這樣的身份,會讓你以後也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事。我現在仍舊相信你,但我不知道將來能信你幾分。”
子楚拱手,本想做出承諾,但他頹然地將雙手放下。
“夏同,你知道我在邯鄲經曆了什麼嗎?”朱襄問道。
子楚搖頭:“略知一二,並不詳儘。”
“我被趙王關在牢中,趙王派暗衛刺殺我。獄吏獄卒為我而死。”朱襄輕描淡寫道,“國人為我衝擊牢獄,將我送出邯鄲城外幾十裡。藺翁廉翁和新交的友人李牧為我送彆,再見時可能已經是戰場仇敵。”
子楚想起藺相如和藺贄,心中也不由一歎。
“我擁有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入秦後舉目無親,除了雪和政兒,隻剩下蔡澤和你兩個友人。”朱襄道,“以後你的算計中用得上我的時候,請先告知我一聲,我會為你謀劃。你已經回到秦國,被秦王和太子看重,用堂堂王道也能擊敗敵人。”
朱襄換好衣服,對子楚拱手作揖:“公子子楚,請行王道。”
子楚看著朱襄垂下的斑駁發絲,嘴中泛起酸苦。
“我隻有你一個友人,藺禮算半個。”子楚對朱襄拱手作揖,“我現在還是夏同,請友人放心。”
兩人同時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途中,子楚道:“名子楚,字夏同,似乎不錯?朱襄,你不給自己取個字?”
朱襄:“懶得再記一個名字。我不在意,彆人在意管我何事。”
子楚無語。你不是師從荀子嗎?
快入座時,子楚又道:“蔡澤是與你同入秦的謀士?我走後你才與他結識?”
朱襄道:“你剛走不久,他來我家當了賬房。”
子楚再次無語。你家賬房專門吸引大才嗎?
入座後,兩人再無交談。
老秦王舉盞開宴,朱襄入秦的儀式終於結束。
宴後,朱襄和嬴小政被老秦王留在宮中住了一夜,以再次表示對朱襄和嬴小政的看重,才讓朱襄回長平君府邸休息。
嬴小政被太子柱帶回府中,與華陽夫人相處幾日後才送回長平君府邸。
子楚離開時保證會護好嬴小政。嬴小政抱緊了祖父的脖子,把頭埋在祖父懷裡,不理睬丟人丟到極致的親父。
朱襄回到家時,蔡澤也在家中。
他對秦王的重要性比不上朱襄,秦王暫時沒有給他安排宅邸,所以他暫住朱襄家中,等候秦王任用。
見朱襄回來先喝了一大盆肉粥,蔡澤驚訝:“你不是住在宮中嗎?秦王還能餓著你?”
朱襄抹嘴:“叫什麼秦王,叫君上。昨日赴宴,待我和夏同打完一架,烤肉煮肉端上來時已經凝做一塊,今日早膳又不好多吃。可不是餓得慌?”
蔡澤聲音拔高:“你和夏同打了一架?當著秦王的麵?!”
雪也提著裙角跑出來:“你見到夏同了?夏同可好?”
朱襄道:“坐下慢慢說。”
他先倒了杯熱水,才慢悠悠將夏同的身份、他與呂不韋的交鋒、他對春花和政兒的算計等事,一一告訴妻子和友人。
雪歎息道:“夏同真可憐,居然娶春花那個蠢毒婦人為妻。”
朱襄端起水杯遮住下撇的嘴角。他就知道,雪對夏同濾鏡奇厚無比。再加上夏同此次算計不但沒有傷害到朱襄,還有利於朱襄,在雪眼中,可能還會為夏同多加幾分。
一位秦國公子隱姓埋名與庶民結為摯友和親家,處心積慮想要和這位庶民共富貴,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確實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蔡澤也是這麼想,但他知道朱襄不會這麼想。
朱襄的道德感比旁人高許多,雖平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但夏同不是一般的友人,若朱襄和他誌趣不同,會非常難受。
即便夏同是秦國公子,朱襄看重的也是感情,而不是利益,所以利益論對朱襄沒用。
“你怎麼和他打起來了?”蔡澤道,“秦王……君上沒訓斥你?”
朱襄搖頭歎氣:“我和夏同本來想私下解決這件事,但君上非要看我和夏同的笑話,先在馬車上讓夏同自剖心聲,然後在宴會上讓我二人比劍,最後還讓夏同為我敬酒拜我為師。一通亂七八糟的命令下來,把我和夏同的打算都捶亂了。”
蔡澤好奇:“你們有何打算?”
朱襄道:“夏同可能想訴說他有多淒慘,多身不由己,跪著哭幾聲求我原諒,再表演一下對政兒的父子情深。他很了解我,他這麼做,我確實會心軟。”
雪問道:“那良人你準備如何應對?”
朱襄再次歎了口氣:“我準備按照藺公的教導,與夏同對著哭,說我多信任他,多在乎與他的友誼。他如果對我直說,我肯定幫忙。但以欺騙的方式即便達成了好的結果,我的道德感也不能允許……你們點什麼頭?”
雪道:“良人確實是這樣。”
蔡澤道:“雪姬所言極是。藺公不過讓你用原本的性子,坦誠的對待子楚。你如何做的?”
朱襄乾咳一聲,道:“先在君上麵前和他對罵,然後借比劍的名義追著他揍,最後接了他的拜師酒讓他尊稱我為老師……”
雪:“撲哧……”
蔡澤:“咳咳咳……”
朱襄望天:“然後補上了藺公教我的一番話,勉強原諒他了。”
雪和蔡澤:“哈哈哈哈哈!”
雪抹著笑出的眼淚,心中來到異國他鄉的惶恐消散不少:“良人,你是在騙夏同吧?你肯定一開始就原諒他了。”
朱襄撓了撓臉頰,訕訕道:“我罵他不顧政兒是真心的。”
蔡澤用袖子遮掩著嘴角:“我看你最不安的,是失去夏同這個友人。你在試探他。”
朱襄歎氣:“是,我在試探他。真好啊,他還是夏同。”
朱襄沒有欺騙子楚。他確實擁有的太少了,所以每一個朋友他都很珍惜。哪怕對方是未來的秦莊襄王,維持這段友誼注定如履薄冰,他也不願就此放棄。
而且……維持這段友誼,對朱襄更有利。
朱襄已經可以從利益出發,考慮他和身邊重視的人的關係了。
雪摸了摸朱襄的臉頰,讓朱襄從沉思中回過神。
“良人,政兒呢?”雪轉移話題。
朱襄道:“政兒被子楚帶回家,說去見見華陽夫……”
“舅父,我回來啦!我好餓啊!!”
“朱襄!寡人帶先生和武安君來你家用膳啦!!”
朱襄:啥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