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命人將扁鵲和他的弟子們安頓下來後, 神色還有些恍惚。
子楚疑惑:“有那麼驚訝嗎?”
朱襄按著子楚的肩膀使勁晃:“那可是扁鵲!神醫扁鵲!”
差點被晃暈的子楚抬起一腳向朱襄踹去,朱襄放開按著子楚肩膀的手,側身躲避子楚的踹擊。
“扁鵲之名我也聽過, 神醫之名倒是沒聽過。”子楚表現得十分冷淡, “他的醫術,可能和宮裡的太醫差不多,有什麼驚訝?”
朱襄道:“差遠了吧!”
子楚堅持:“差不多。”
朱襄激動道:“你沒聽過扁鵲的傳說嗎!”
子楚道:“那又如何?有傳說的神醫很多, 有名聲不代表醫術好。醫術好的人肯定都會進入王宮。”
朱襄語塞。這什麼屬於王公貴族的自信和偏見啊!民間也有神醫好嗎!
被子楚連潑幾盆冷水, 朱襄勉強冷靜下來。
他和子楚認知的差異, 大概是當世人的視野差距, 或者後世人對曆史名人的濾鏡差距?
現在扁鵲的名聲似乎真的沒有那麼突出,隻是一個行為符合當代現實的好醫家, 沒有神異之處。
傳說都有誇大的地方, 或許他見到真正的華佗, 華佗也真的不會做在現代社會也非常困難的開顱手術。
朱襄胡思亂想了一番, 但還是非常開心遇到了扁鵲, 興衝衝地去詢問扁鵲要不要接受他的資助。
朱襄聽了“扁鵲”名號的來曆後,尊重扁鵲的選擇,沒有說讓扁鵲成為家中的供奉醫者。他隻是提出無償給扁鵲一些方便, 方便扁鵲研究醫術和在民間行醫。
如果扁鵲能隨時與他通信, 換了地方和他說一聲就更好了。遇到親朋好友生病, 他就可以去請扁鵲來看看。
雖然子楚說秦國太醫和民間神醫扁鵲的醫術差不多,在這個時代靠譜的好醫生太少了, 朱襄還是希望能多認識一位, 就當多上一層保險。
扁鵲不知道朱襄為何如此重視他。
朱襄半真半假道:“聽聞醫術好的人都會為貴族服務,扁鵲卻在民間行醫。我希望你能培養出更多的人,有朝一日, 不是貴族的人也能尋找真正的醫家醫治。”
朱襄說到這,心裡真的有點沉重了。
“老翁也聽說過,我是庶民出身。庶民若生病,大部分時候自己扛,扛不過就憑借經驗找些草藥,再扛不過就尋找村裡的巫醫。”
“巫醫一般是對草藥比較熟悉的人,但大部分人並不懂醫術,隻是用些神鬼托詞騙人,比如燒香磕頭包治百病之類。”
“我希望醫術能夠普及,所有人生病後都有機會找到真正的醫者醫治,就像是我希望人人溫飽一樣。”
朱襄不好意思道:“這個理想距離現實很遙遠,但再遙遠的路都是從腳下出發,既然我遇上了先生,便期望著遇見先生這件事,能讓我與理想的距離縮短幾步。”
扁鵲直直地看著朱襄的雙眼,心中湧出難以言喻的感情。
“扁鵲”是一種鳥,在趙國的民間傳說中,“扁鵲”代表著希望和幸運,所以那位民間的名醫才會傳出“扁鵲”的名號。
“朱襄公,你所說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扁鵲握住朱襄的雙手道,“但我不知道如何去做,朱襄公能教我嗎?”
朱襄有些尷尬道:“這、這怎麼能說教?我們一起進步!”
扁鵲道:“無論年齡地位,達者為師。我聽聞朱襄公防治瘟疫的事後,就知道朱襄公一定就是我所希求的那位老師,所以我才來拜見你。請朱襄公教我!”
扁鵲鬆開朱襄的手,跪地不起。
朱襄慌亂地跟著“撲通”一聲跪下:“先生快起來,我……唉,我儘量想想辦法,我們一起想辦法。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你來寫醫書教學生,如何?”
窗外,抱著嬴小政偷聽的子楚把懷裡沉甸甸的兒子放下,揉了揉手臂。
嬴小政先用嫌棄的眼神鄙視了一下柔弱的父親,然後壓低聲音道:“我就知道,那個叫扁鵲的肯定不是偶遇,一定是衝著舅父來的。”
子楚道:“世間出現一個大賢之後,天下有向學之心的人都會雲湧而至。”
嬴小政捏著自己肉乎乎的小下巴,陰森森道:“隻要舅父在,天下英才儘入我手!”
子楚低頭看著嬴小政的小肉手:“不是你手,是儘入秦國。”
嬴小政道:“入秦國就是入我手!”
子楚嫌棄道:“你先把牙齒長出來,再說這句話吧。”
嬴小政癟嘴,氣鼓鼓。
看見兒子吃癟的小表情,子楚露出暢快的神情。
朱襄好不容易勸好扁鵲老爺子,神情疲憊地出門,一出來就看到一大一小未來秦王父子倆在偷聽。
“你們很無聊嗎?楚國人都要打過來了,你們無事可做?”朱襄沒好氣道。
嬴小政辯解:“楚國人打過來,和我這個七歲的小孩有什麼關係?孩童理應無事可做。逃避工作的是阿父又不是我。”
子楚:“……”如果朱襄不在,他一定把兒子按在膝蓋上打屁股。
其實子楚還真打過。
在鹹陽的時候,有一日嬴小政鬨得太過,被子楚按在膝蓋上一頓拍。
嬴小政打著哈欠,一滴眼淚都沒掉,把子楚氣得要上棍棒。
這時候朱襄適時出現,搶了光屁股的嬴小政,抱著就跑。
那之後,子楚就不再親手打嬴小政,直接找雪姬告狀。
雪姬的手比他重,能把嬴小政打得嗷嗷哭。偶爾上棍棒,朱襄也隻能眼巴巴看著不敢勸更不敢搶。
“他因敬仰你而投奔你,你怎麼還不高興?”子楚問道。
朱襄道:“不是不高興,就是覺得壓力有點大。”
朱襄停頓了一下,疑惑道:“我有那麼出名嗎?連扁鵲都來投奔我?”
子楚和嬴小政同時露出“你逗我”的無語神情。
你自己的名望如何,你自己不知道?朱襄/舅父你是傻子嗎?!
朱襄看著未來秦王父子倆的神情,訕訕道:“啊,原來我真的很出名。那以後是不是還會有更多的曆……有才能之人來找我?”他不用去尋找曆史名人,改曆史名人來尋他了?
子楚好奇:“你還希望誰來找你?”
朱襄琢磨了一會兒,道:“好像沒誰了。”
他記得的戰國名人不多,要麼是政兒手下的,要麼是被政兒手下滅掉的。所以他什麼都不做,該來的曆史名人肯定會在政兒手下雲集,確實沒有特彆向往的人。
非要說有想見到的人,那些人要麼沒出聲,要麼就是孩童。比如他很想見見政兒家的悲劇的好大兒扶蘇。
不知道政兒現在還會不會把好大兒取名為扶蘇。不管政兒的長子是不是叫扶蘇,以政兒的性格,應該會把長子交給自己養育吧。
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袖子,朱襄條件反射地將嬴小政抱起來。
嬴小政問道:“真的沒有了?以後沒有英才了嗎?”
朱襄笑道:“政兒身邊的英才還不夠多嗎?”
嬴小政霸氣道:“永遠不夠!”
朱襄道:“那政兒就快點統一天下,這樣天下英才想要做出一番事業,自然會來尋政兒,不用政兒去尋找他們。”
子楚不滿道:“政兒他阿父還在這,你這話怎麼不和我說。”
朱襄抱著政兒,與子楚一邊往居住的院子走,一邊貧嘴:“哦?夏同你也有這樣宏偉的願望?那我問你,如果你統一天下,要給自己取怎樣的名號?”
雖然知道朱襄在開玩笑,子楚還是很認真地思索起來:“稱號不是後人定嗎?不過若能統一天下,自己先定個稱號也不錯。昭如何?秦昭王?”
朱襄“撲哧”笑出聲。
老秦王快來,你孫兒搶你的稱號!
“政兒,來,教教你想象力薄弱的阿父,如果你統一了天下,要給自己定什麼樣的名號。”朱襄拍了拍坐在他手臂上的嬴小政肉嘟嘟的小屁股,“讓你阿父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嬴小政鄙視地瞥了子楚一眼,道:“統一天下的功德超過了三皇五帝,我會取三皇五帝稱號合一,不稱王,稱‘皇帝’,自我起,便是始皇帝。皇帝至高無上,怎麼能讓後世人定諡號?從今以後廢諡號,我是秦始皇,我的後人就是秦二世、秦三世,直至萬世!”
這話他在邯鄲腦袋不清醒的時候,對他舅父嘀咕過。當時舅父把他抱起來親親,說政兒太厲害了,但這句話不能告訴彆人,等當了秦王才能說。
然後他過了幾日來到夢境房間,腦子變得清醒,雙手錘頭差點沒把自己氣死。
這種話也能亂說嗎!夢境外麵的我,你是傻子嗎!
還好舅父過分寵溺自己,不在乎自己這些胡言亂語。
不過現在,雖然他還不是秦王,但舅父問了,他便也說了。
子楚臉皮狠狠地抽搐了幾下,表情變幻不定,頗有些咬牙切齒之感。
朱襄在一邊拱火:“是不是很尷尬?是不是無地自容?看看差距,這差距,嘖嘖嘖……”
子楚深呼吸了一下,冷靜下來。
他似笑非笑道:“政兒說的有道理。若能統一天下,確實該稱‘皇帝’。今後我就是秦始皇,政兒就是秦二世了。”
朱襄發出洪亮的大笑聲。
嬴小政石化,裂開。
子楚笑眯眯地摸了摸石化並裂開的胖兒子的小腦袋:“謝謝政兒。”
嬴小政抖抖抖,石化雕像裂開的痕跡越來越大。
朱襄繼續大笑。
你以為我是在欺負子楚嗎?不,我也是在欺負政兒!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會這樣!政兒這副表情真是太可愛了!
“舅父……舅父……”石像嬴小政風化後變回了肉嘟嘟委屈小外甥,抱著朱襄的脖子磨牙。
子楚繼續摸著兒子的小揪揪:“政兒以後就是秦二世了,開不開心?”
嬴小政氣沉丹田,尖叫聲差點把朱襄和子楚的耳膜刺穿:“不開心!”
子楚和朱襄一同暢快大笑起來。
……
選稱號還在很遙遠的未來,現在子楚隻是王孫,政兒還是王曾孫。
楚國人果然蠢蠢欲動,子楚忙著安撫民眾,籌集後勤;王翦忐忑不安地鞏固城防。
朱襄繼續種田。
打仗歸打仗,也不能荒廢了種田,耽誤了農時。
即便王翦抽調了當地青壯農人臨時入伍,村裡的婦人老人小孩也能種田。
朱襄帶去了耕牛和鐵器,減輕了他們的種田負擔。
“朱襄公,他們會不會燒了我們的田?”這裡的人沒有秦國農人那麼壓抑。朱襄對人和善,他們多見了朱襄幾麵,就敢直接找朱襄說話。
朱襄笑道:“不會。他們隔著長江……就是那條大江來打我們,大軍會在江水中被擋下,渡不過來。我們在大後方,戰爭波及不到我們。”
年老的農人問道:“真的不會嗎?他們真的打不過來嗎?”
朱襄指著自己道:“你看我還在這裡和你們一起種田,如果能打過來,我不早跑了?我好歹也是貴族。”
年老的農人神情一僵,然後露出了有些輕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對啊,朱襄公還在這裡!”
經過這次對話之後,忙碌的農人臉上的忐忑不安少了許多。
戰國的領土主權變換頻繁,今天給這個國君交稅,明天給那個國君交稅,農田動不動就被堅壁清野燒成一片灰燼。
楚人雖然已經吞並吳越許久,但民間總有些運氣好活得長的人,記得當年吳越楚大戰時的絕望。
重稅徭役雖然可怕,但至少還能給人熬下去的微小希望,若遇上戰亂,那是真的一點念想也沒用了。
李牧攻占吳城,吳城不戰而降,當地經濟沒有遭到破壞。
農人在惶恐中迎來了新的國君,現在舊的國君要來攻打他們了,他們是不是又要迎來絕望了?
經曆過的人很恐懼,沒經曆過的人也很茫然無措。
朱襄這句話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對啊,朱襄公都在這裡,或許他們的舊國君真的打不過來。
如果秦人沒有必勝的把握,怎麼會教導他們耕地,怎麼會給他們新的種子,怎麼會為他們提供耕牛和鐵器?
貴人們不會做虧本的事,所有的善意最終肯定都要看到回報,沒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善意。
秦人一定是確信能收到下一年的賦稅,才會如此做。他們確信這一點,心安了。
朱襄帶著弟子們行走在田間,一邊指導他們耕種,一邊收集著農人們的言語和思想。
當農閒時,他便召集弟子講學,詢問他們的思考。
“賦稅和徭役壓迫著農人,但如今這些壓迫卻是一件讓農人心安的事,因為他們以賦稅和徭役作為秩序的象征。”朱襄道,“這就是國家和黎民的契約,國家向黎民征收賦稅徭役,黎民從國家中求得秩序安穩。如果這個契約破壞,黎民和國家的信任被打破,就會生出民亂。”
“國君想要有所作為,就需要更多的賦稅和徭役。但賦稅和徭役過多,就會打破黎民的信任。如何在其中取得平衡,就要看國君和臣子的智慧,這也是你們應該思索的內容了。”
朱襄私下問嬴小政:“政兒,你說這維持平衡的最關鍵一點是什麼?”
嬴小政道:“舅父,你直說,我懶得想。”
朱襄:“……”
他發現政兒逐漸進入叛逆期,不像是三四歲那麼可愛了。要是小時候的政兒,肯定會鼓著腮幫子認真地思索好久,然後眼睛亮閃閃地拿著答案來詢問自己。
現在的政兒,大大的眼睛變成了死魚眼,“舅父說,懶得想”。
“若是你舅母在這裡,我肯定讓你舅母揍你!”朱襄捏著嬴小政的腮幫子道。
嬴小政得意道:“舅母不在。”
朱襄深呼吸,鬆開嬴小政的腮幫子,道:“其中的關鍵,就在於國君要認清‘公’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