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回到帳篷的時候, 子楚正在挑燈看文書,嬴小政不在。
嬴小政嫌棄子楚這裡燈火晃,去藺贄帳篷裡睡覺, 把遲遲不回來的舅父都拋棄了。
朱襄一看到子楚在挑燈乾活,就眉頭一皺。
子楚立刻合上文書, 道:“我平時不會熬夜, 今日隻是等你回來。”
朱襄鬆開眉頭,道:“你現在已經是太子,已經不需要再過多表現自己。”
子楚歎氣:“我知道。我隻需要活到繼位的時候。”
朱襄見子楚是真明白,沒有過多嘮叨,洗漱完之後, 與子楚抵足而眠。他騎馬疾馳而來, 現在已經很累了。
雖說是同床共寢, 兩人都是畏寒的人, 不僅一人一床厚棉被,鑽進被窩後立刻左滾右滾再一翹腳, 把自己裹得像個蠶繭似的。
兩個胖胖的蠶繭並肩睡在軟綿綿的大枕頭上,雖說有困意, 但還是聊了起來。
子楚問道:“君父回來時眼睛有點紅腫, 你和他說什麼了?”
朱襄道:“我還以為你會問我是不是把君上的眼睛揍紅腫了。”
子楚無語:“我又不是藺禮,會故意問這種不可能的事。”
朱襄笑了笑, 回答道:“我隻是告訴君上, 招惹你和政兒的人沒有考慮一位老人的愛子之心,實在不孝而已。”
子楚沉默半晌,諷刺道:“君父居然對子孫有感情?”
他雖然現在很得秦王柱看重,但子楚垂髫時便被送於趙國為質,貧困潦倒連邯鄲城內普通士子都不如, 那時他的君父可未想到自己還有個兒子,給他送點錢財來。
哪怕隻是和趙國打聲招呼,讓趙國人以為秦太子還記得這個兒子,他的境遇都會好許多。
現在他身體怎麼養都養不好,就是拜邯鄲質子經曆所致。
所以即便現在兩人仿若親密父子,子楚也不可能真心將秦王柱當作普通親父對待。
同樣的理由,子楚也對生母夏姬隻是表麵孝順。
他理智上明白自己被當做質子送出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是棄子,不可能再回到秦國。所以生母放棄了自己,沒有私下補貼自己很正常。
生母雖是韓國貴族,被送來秦國的時候手中嫁妝不算少。但生母無寵,需要用這些嫁妝過一輩子。
子楚心中很明白這一點,換做是他自己,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但十歲左右的自己獨自坐上去往趙國的馬車,生母那一副完全放棄自己的作態,還是讓他傷透了心。
親父有很多兒子,理智上子楚能理解他對其中一個不得寵姬妾所生的兒子沒什麼印象;親母要繼續生活,理智上子楚能理解她對一個注定不能再回到秦國的棄子兒子放棄的態度。
他們有放棄自己的權力,那麼子楚也有無法再與他們建立親密父子母子關係的權力。
這種心態,子楚隻在朱襄麵前展現。
連藺贄等人,大概都認為子楚對父母孝順的心情是真實的。
“或許君上對某一個子孫沒有深厚的感情,但所有子孫加起來,這種血緣親情怎麼會不深厚?”朱襄道,“如果秦公子們亂起來,不是一個兩個出事,是君上所有的子嗣都會被卷入。”
子楚冷淡道:“這倒是。”
朱襄又道:“我又告訴君上,這些人背後可能有六國指使。”
他將自己和秦王柱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給子楚。
子楚愕然:“你說的是真的?你連這個都猜到了?”
朱襄道:“不,我編的。”
子楚:“……哈?”
朱襄道:“無論他們是自己想要爭奪王位,還是背後有誰指使,但他們的門客中肯定有其他六國的人。現在秦國估計沒有敢公開支持他們的人,所以如果他們獲得財產供奉,即便背後是秦國人,也會偽裝成其他六國的富商。”
子楚聽明白了:“所以隻要君父起了疑心,怎麼查都會印證這個猜測?”
朱襄道:“嗯。”
子楚猶豫了許久,道:“你先從讓君父從感情上厭惡挑起爭鬥的人,然後將這件事上升到六國的陰謀,君父的手段一定會更加淩厲。但朱襄,你向來厭惡兄弟鬩牆之事,為何要摻和進來?而且王位爭奪,如昨日那樣小打小鬨,都是百餘條人命。你怎麼會忍心?”
朱襄深深歎了口氣,道:“我雖重視人命,但也有親疏遠近。你和政兒若真沒當上秦王,便是死路一條。他們先動手,我便要反擊。再者,夏同,在這件事初起苗頭的時候便以淩厲之勢按下,死的人才最少。”
子楚跟著深深歎了口氣:“言之有理。”
朱襄補充:“而且他們的手伸到政兒身上,我這個當舅父的真的很生氣,必須反擊!”
子楚失笑:“好。”
兩人不再說話,閉眼醞釀睡意。
在子楚迷迷糊糊快入睡的時候,耳邊響起朱襄的聲音。
“夏同,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唔……知道了,囉嗦。”
……
朱襄的到來,參加狩獵的秦國眾臣臉色都很精彩。
誰不知道,很少出現在人前的長平君朱襄此次到來,是為了給他外甥撐腰?
不知道是哪個蠢貨出手。即便你要爭奪王位,也對著太子子楚去啊。對著一個孩童使手段,真是下作。
隻看這這手段,就知道那人不堪為秦王。
朱襄到來之後沒有向秦王訴苦,反倒是帶著受了委屈的嬴小政與其他秦公子“和好”,此舉讓眾人讚歎不已。
看看這心胸,高下立判啊!
彆說秦王的臉色變好了,他們看著也舒服。
最後一日狩獵,包括那些秦公子在內的人都笑意盈盈,好像遇到了什麼大喜事。
除了嬴小政。
他還是沒能狩獵到兔子。
嬴小政鬱悶極了,就算他年紀不大,但彎弓射箭也算嫻熟。為了讓他射到兔子,大父還特意囑咐多放了些兔子。他看到了好幾隻兔子在他麵前閒逛,怎麼就是一隻都射不到。
嬴小政都想隨便撿一隻彆人射殺的兔子回去冒充自己的獵物,但他的舅父一直跟在他身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他,讓他不能得逞。
嬴小政癟嘴:“舅父,說不定是你把兔子嚇跑了,能不能去旁邊?”
朱襄歎氣:“政兒,舅父擔心你再遇到刺殺怎麼辦?我怎麼能離開你?必須一直跟隨你左右,舅父才放心。”
嬴小政氣得磨牙。
可惡的舅父,絕對不是這麼想的!
嬴小政撒氣,胡亂射出一箭,然後射中了一隻黃皮狐狸。
護衛都在大聲恭喜,讓嬴小政表情變得很窘迫。
他隻是隨手射出一箭,怎麼能射中狐狸?
算了。
“舅父!”嬴小政得意。
朱襄挑眉:“狐狸又不是兔子。當日我們打賭,說的是兔子,不是狐狸。”
嬴小政臉色一垮:“舅父!”過分了!
朱襄哈哈大笑。
最終嬴小政拎著一隻狐狸蔫噠噠地回到了起點。
秦王柱見嬴小政年紀這麼小,居然親手獵到了狡猾的狐狸,十分高興。
但他誇了嬴小政許久,都不見嬴小政高興,十分疑惑。
嬴小政癟嘴:“舅父說,兔子就是兔子,狐狸不是兔子。”
秦王柱:“……”撲哧。
雖然他知道這時候不應該笑,但就是忍不住啊。
子楚也笑了起來,把嬴小政笑得臉都因為磨牙變得鼓起來了。
其他卿大夫也得知了此事,頗為哭笑不得。
他們相信這隻狐狸真的是公子政親手獵到的了。隻是長平君對孩子還真是“苛刻”啊。
玩外甥有趣嗎?
看長平君那燦爛的笑容,是真的有趣。
因狩獵儀式最後這一支小插曲,衝淡了第一日刺殺事件帶來的陰影。
雖然秦王柱對外宣稱是“衝撞”,但狩獵場就這麼小,秦王孫們行事又如此高調,誰不知道真相?
嬴小政與秦王柱的那番對話也被傳了出去。雖然奴仆不算人,但護衛中還是有許多貴族子弟被懲罰,嬴小政殺伐果斷的模樣給他們留下很深刻的影響。
現在嬴小政展現出的孩童的一麵,讓他們心中的怪異稍稍消失了不少。
孩童還是像個孩童更好,不然就太可怕了。
“刺殺”一事不能對外宣揚,嬴小政獵兔子一事很有趣,變成了卿大夫回鹹陽後經常閒談的事。
於是嬴小政獵兔子這件趣事很快就傳遍了鹹陽,又傳到了六國。
隻是舅甥二人的小玩笑,在其他人耳中就變成了朱襄教導外甥。
朱襄讓外甥獵兔子,外甥獵到了更好的狐狸,但朱襄說狐狸不是兔子,不能算數。有人說朱襄是讓外甥誠信;有人說朱襄是恪守法製條令;有人說朱襄是告訴外甥不可投機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