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諸越較為閉塞,李牧雖確定了基本的策略,對其了解並不深。
既然了解不深,李牧自然認為未知就是危險。
“即便不危險,你來這裡又有何意?”李牧道,“你不是在指導種田嗎?怎麼變成經商了?”
朱襄道:“越地也有很多地。”
李牧瞥著朱襄不說話。
朱襄舉著雙手投降道:“好吧,我隻是順勢而為。我在指導吳郡耕種的時候,見到了許多從東甌國而來的人。這裡文化與吳郡類似,特彆是士人,很向往中原文明,想重歸越國還是諸侯的時代。”
李牧抱著手臂道:“你難道想試試遊說東甌王,讓東甌歸秦?”
朱襄道:“倒不是說歸秦,隻是與秦建立友好關係,讓他們知道秦的強大,順便幫他們指導種田。”
李牧無奈極了:“你跑去幫敵人種田?”
朱襄道:“隻有耕種才能讓他們定居,定居後就會建造城池,這樣他們的軍隊才會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他們繼續以漁獵為主,秦軍南下的時候,恐怕會付出很大代價。”
朱襄頓了頓,歎了口氣後,又道:“平民不定居,就沒有機會和外麵的人交流,也就不知道在秦國會是什麼生活。如果他們變成了如中原那樣被束縛在地上的農人,秦國就能像攻打中原一樣,攻下一分土地,就消化一分土地。或許……或許雙方傷亡都會少一些。”
若越人還在漁獵,那麼他們麵對與自己習俗完全不同的秦人,隻會遁入山林之中,一直以兵卒的身份與秦人周旋。
但有了資產,他們就會投鼠忌器,說不定秦軍來了,他們就投降了。
聽了朱襄的話之後,李牧在腦海裡自動將越人替換成胡人。
好吧,確實如朱襄所說,如果胡人定居在城池中,他早就把胡人滅了。胡人不一定很強,就是太能跑。
“你……”李牧想了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不說,他又覺得心裡悶得慌。
朱襄笑道:“不過看到這麼好的地不種,我也確實難受。”
李牧扶額。
朱襄攤手:“你知道的,這就是我的本性。”
東甌國的核心地帶,就是後世浙江一代。
這裡可是傳統的魚米之鄉,甚至在石器文明的時候也發掘出了規模相當可觀的城池。
你們越國當年也是被列為春秋五霸的候選人之一啊,現在變成漁獵為生的蠻夷,你們高興嗎?
反正朱襄認為後世的浙江人會豎起中指。
你們好歹倒退個幾百年,變回越國啊,怎麼變成部落製了?
東甌和閩越繼承了越國的文明,也自詡是越國正統後人,是周的諸侯國,與戰國七雄並無差彆。
所以朱襄才認為,自己或許來這裡走一趟,會有意外驚喜。
他真的不認為自己有危險。
東甌現在和秦軍做生意,打得火熱。聽李牧說,自封的東甌王甚至認為自己已經和秦國結盟了。
即便他隻是一個秦國的“官商”,東甌王都會寬厚地對待他。
如果自己把頭巾一掀,說自己是朱襄,東甌王估計會跪著請他坐上座。
朱襄很了解這個時代的人對大賢的態度。特彆是這種曾經是諸侯,現在淪落到“蠻夷”的越人,他們會對大賢更加畢恭畢敬,生怕中原文明小瞧。
當年秦國也是這樣戰戰兢兢。
不過猜測東甌國會厚待自己,朱襄不是從秦國的經曆了解,而是從前世的經曆推測。
他出國去指導種田的時候,國外的官員對待“華國專家”的態度就是這樣。
聽老教授說,華國曾經對待外來的專家也是這樣。
朱襄一路南下,看到浙江這麼好的地,他們除了種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桑樹和稻米,居然就讓其荒著。他真的拳頭都硬了。
去打個屁的魚,狩個屁的獵,去種地啊!
閩越多山,他們沒辦法,你們東甌不一樣!東甌沿海可是平原啊!
反正不會有危險,暴露身份也就是對方國君謙卑地跪在自己腳下叫自己一聲“朱襄公”,朱襄當然要抓緊機會讓他們種一波田。
如果他們田種得夠多,李牧養兵也會養得更容易。
東甌的糧就是李牧的糧。
朱襄說完自己的打算後,李牧扶額的手就放不下來。
他苦笑道:“我和你一同南下時,王翦猜測我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我說沒有。現在他問起來,你說我該回答有還是沒有?”
朱襄拍著李牧的肩膀道:“我隻是幫東甌國種個田,再與他們商量一下,用棉布換他們的絲綢東珠和糧食,這算什麼大動作?”
東甌一直在朱襄“貿易戰”的計劃本上。
待紡織工坊建立好之後,他們就要誘惑楚國種棉。待楚國能提供大批棉花之後,紡織機就會全力開動起來。
如今的布就是硬通貨,是所有國家通行的貨幣。棉布質量比起麻布來更勝一籌,價值更高。
這個時候的人沒有經濟學概念,他們不會知道何為貨幣超值發行導致通貨膨脹。所以秦國可以用棉布去收割敵國的物資。
東甌很慘,秦國置吳郡後,它離秦國太近。朱襄要用棉布購買物資,首先就瞅準了東甌。
南邊的物產對中原人而言都是稀罕物,收割了東甌,李牧的船就能壟斷南方特產,收割中原貴族錢袋子裡的錢和糧倉裡的糧食。
還好這個貿易戰並不算太血腥。因為棉布能做衣服,不像錢幣,不能吃不能穿。
朱襄隻要再把當地種地技術革新一下,對庶民的影響不會特彆大。
不過朱襄逛了一圈東甌國,歎了口氣。
他想太多。
東甌國哪有什麼庶民。這裡還是徹徹底底的奴隸製國家。或許他將來在這裡運來再多的布,讓地裡產出再多的糧食,該餓死的人還是餓死。
幸虧南方難以凍死人。
朱襄在東甌國這座較為繁華的城池轉悠了一圈之後,心中對“坑害”東甌國的迷惘就消失了。
好歹搞點封建製度。朱襄背著手,看向奴隸主華貴的馬車,深深歎了口氣。
奴隸主的馬鞭高高揚起,拉車的不是馬,而是麵容麻木的奴隸。
而這些奴隸身穿較為合身的衣服,又比跪在地上的“平民”看著要好很多。
整個市場看上去欣欣向榮,但奴隸主到來之後,他想要什麼就拿什麼,誰也不敢阻攔。
不過對方倒也識相,隻瞅著本地人的攤位拿東西。
身穿他國服飾的商人雖然跪在地上,但抬著頭冷眼看著一切,眼中有不屑。
即便是商人,也看不慣這些奴隸主的野蠻行徑。
在七國的都城,哪怕是王公貴族來到市場,買東西也會給錢呢。
朱襄回到暫住的客棧時,李牧告訴他,東甌王有請。
那位根茂,居然是直屬東甌王的“王商”。
“難怪了,他能直接做東珠的生意。”朱襄道,“李牧,你說我是以朱襄的身份去見他,還是以呂不韋屬下的身份去見他?”
李牧嘴角微抽:“你給我省點心。”
朱襄大笑。
第二日,朱襄換了一身打扮,坐上馬車,前往東甌王的王城。
而王翦正在王城門口迎接他。
東甌王站在王翦身旁,手足無措。
王翦黑著臉抱拳:“長平君,請你注意安全。若你出什麼事,末將如何向君上交代?”
朱襄轉頭對李牧道:“看,不是我不給你省心,是王翦暴露了我。”
李牧:“嗬嗬。”
是他特意讓王翦來的。
東甌王看著頭上包著布的朱襄,結結巴巴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他對朱襄沉沉一拜,大聲用帶著口音的雅言道:“寡人、寡人拜見朱襄公!”
他這個沒有被周王承認的東甌王,若說地位,勉強和秦國有實地的封君等同。
朱襄與東甌王回禮,苦笑道:“我不是故意戲耍,隻是不想暴露身份。唉,你這裡的地都荒著,我看著難受。”
東甌王直起身體,表情驚愕無比。
朱襄拱手:“若不嫌棄,可聽我一言,將農桑一事暫且交給我?”
東甌王:“……”
東甌王身後的眾人:“……”
朱襄道:“我真的不忍心你們將能產出糧食的地荒著啊。”
李牧肩膀輕輕一顫,努力忍住。
王翦欲言又止,給了他家將軍一個無法言喻的眼神,然後深深歎了口氣。
東甌王再次結巴:“你、朱襄公你扮作商人來見寡人,就是因為這個?”
朱襄語重心長道:“越國曾經是周朝最強大的諸侯國之一,文明繁盛,連中原也多有耳聞。我今日觀摩,越國居然連地都荒了,實在是唏噓。如有冒犯,請東甌君見諒。”
朱襄沒有稱呼對方為東甌王。東甌王自己封的王,朱襄這個秦國的長平君不能認。
他稱呼對方為東甌君,已經算是很給對方麵子,將對方看作是法理上掌控這一片地區的真正君主。
這就像是當年楚王自己稱王,其他國家的史書提起楚王也是提那個讓楚王很恥辱的低等爵位。
東甌王確實是越王後裔,知道中原的慣例,對朱襄的稱呼沒有意見。
聽了朱襄要指導東甌種地的話之後,他不敢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朱襄給他的壓迫力,比李牧這個有名的殺將大得多。
對李牧,他不服就乾,兩軍對壘打一場就是了。
但對朱襄,他生怕自己一句話沒說好,傳到中原後,那些人說越國果然已經滅亡,越王的後裔全部變成了真正的蠻夷,連禮義廉恥都不懂,居然慢待舉世大賢。
連他這偏安南方的土大王都聽說過,趙王因為慢待朱襄公差點亡國。東甌國比趙國差遠了。
東甌王現在腦袋很疼。
為什麼這位舉世大賢會扮作商人來見他?難道真的是因為東甌國的地荒了?
這合理嗎?!
東甌王恭恭敬敬將朱襄請上華貴的馬車後,自己坐在馬車中惴惴不安,對身邊重臣抱怨。
他身邊的重臣卻激動道:“為何不能?這才是朱襄公!”
東甌王:“?”
剛才一言不發的重臣,現在聲音都在顫抖:“中原都傳,朱襄公為天下人種地。朱襄公指導耕種的土地,糧食增產一倍有餘,活人無數!朱襄公不是說了嗎?在他眼中,我們東甌就是曾經的越國,朱襄公視越人為天下人之一,不忍越國田地荒蕪,這才來越國啊!”
東甌王:“啊這……但為何朱襄公要偷偷來?”
重臣捶胸頓足:“這更顯得朱襄公高風亮節!他本想偷偷來拜見大王,然後隱藏身份為大王出謀劃策!他畢竟是長平君,怎麼好為他國效力?可惜秦人不肯,非要揭穿,唉。”
東甌王更迷茫了:“秦人不肯?秦人看著不像要勸阻朱襄公。”
重臣道:“那是因為朱襄公在秦國將軍要帶走他的時候,直言要幫越國種地!朱襄公畢竟是長平君,地位比秦國將軍高。現在秦王遠在鹹陽,朱襄公有權力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為。唉,但這樣做,他就是和秦國將軍起了間門隙。”
重臣抹了一把眼淚:“怪不得趙王會想殺害朱襄公。朱襄公不是為了一國一王,他是真的心懷天下。”
東甌王:“……”怎麼又說起趙王了?
他很想撓撓頭,手摸到發髻後訕訕放了下來。
為了見朱襄公,他特意穿戴好了越國傳統的衣冠。發髻紮太緊,頭皮癢。好像把衣服撒開,把頭發披下。
“所以,朱襄公真的是來種田?”東甌王喃喃道,“為此還和秦國將軍起了間門隙?”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另一駕馬車上,朱襄對王翦道:“彆板著臉,笑一笑?”
王翦:“嗬嗬。”
朱襄:“……”完蛋,暫時哄不好了。
朱襄向李牧投去求助的視線。
李牧把臉撇到一邊,裝作沒看見。
朱襄搓了搓手:“王翦,真的不危險。你看,他知道我的身份後那畢恭畢敬的模樣……”
王翦板著臉道:“即便有一成的可能遭遇險境,你就不該來。”
“一成的險境也太高了。”朱襄道,“我遇到危險的機會連萬分之一都沒有。來之前,我已經打探過東甌王和他身邊眾臣的性情。”
王翦見完全說不通,隻好道:“李將軍,你也說說他!”
李牧把臉側過來,歎氣道:“他這次南下時帶著一車棉布,讓同行人扮作商隊時,就已經存了這樣的心思。你以為他是一時興起嗎?隻要他決定做什麼,誰能阻攔?秦王也不能。”
王翦深呼吸,瞪著朱襄道:“真的?”
朱襄很想吹一聲口哨。
是的,全是真的。他這次南下,就存了來東甌國看看的心思。
東甌國是貿易戰最重要的一環,他怎麼能不親自來?至於悄悄來,是怕雪和政兒擔心。
哄得李牧隨行,也是已經計劃好的事。
朱襄知道,隻要自己有充足的理由,李牧就會暫時放下公務與他一同南下。有李牧親自領著親兵充當護衛,王翦的船隊也在東甌國的岸邊靠著,東甌王就算腦袋被泥土糊住了,也不敢對他動手。
雖然他計劃得很好,但若直言相告,李牧和王翦都不會同意。
若他們向雪和政兒告狀,自己還真不好做。
“咳,放心,我從來不做冒險的事。”朱襄保證,“你看,結果是不是如我所料?”
王翦雙手扶額,低頭呻|吟:“李牧,和朱襄成為友人,就得經常遇到這種事嗎?”
李牧拍了拍副將的肩膀:“習慣就好。待回去就向君上寫信,讓君上訓斥他。還有荀子、蔡澤、太子、藺禮、雪姬和政兒,都得告知。”
王翦咬牙切齒:“好!”
朱襄:“……”你就這麼想看我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