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還是吃上了牛肉。
牛是蒙武家的。蒙武身為南郡郡守, 在當地擁有許多田莊,自然也擁有許多牛。
秦國在南郡推廣牛耕。官府飼養耕牛,在需春耕時低價租借給農人。
若是遇到鼓勵耕種的時候, 比如現在, 官府免費為農人提供耕牛,隻是需要簽字畫押, 如果耕牛出事需要以勞役抵債。
蒙武身為郡守, 不需要用公家的牛,自家牛很多。嬴小政彆說吃一頭,就是想宰十頭八頭, 蒙家的家仆都會殷勤奉上。
如果蒙武在這裡, 嬴小政主動叫他一聲“蒙伯父”, 他一定會把所有耕牛都送給嬴小政,自己花巨額資金重新購買耕牛。
當然, 如果發生這種事, 朱襄會對蒙武說一聲“滾”,然後仍舊隻牽走一頭夠吃的小牛。
蒙武就像是嗅著味一樣, 明明已經南下,在朱襄到達他家第二日,正在他家竹林最多的彆莊熏烤筍乾的時候,就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朱襄的家仆與他的家仆一起,正在後廚殺他家的牛。
嬴小政還問他:“蒙伯父, 我吃的牛是你從百越搶來的戰利品, 不是耕牛,所以沒有觸犯秦律對不對?”
蒙武還沒回答,朱襄沒好氣道:“啊對對對對, 都是百越的,全是百越的,是蒙武搶百越的。蒙武你愣著乾什麼?趕緊過來幫我。”
滿頭霧水的蒙武剛換了一身衣服,衣服上又全是灰了。
“你在乾什麼?”蒙武一邊乾活一邊詢問。
朱襄道:“熏筍乾,給政兒做煙筍燒牛腩。燒牛腩,還是得用煙筍味道才最好。你想吃點什麼?”
蒙武道:“隨意,我什麼都能吃。”
朱襄壞笑道:“竹林中的竹蟲炸著吃很美味,要吃嗎?”
蒙武:“……”
他給了朱襄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朱襄大笑。
朱襄最終將菜單定為筍尖燒雞公、煙筍燒牛腩、筍片炒豬肉三道肉菜。
做筍片炒豬肉的時候,朱襄想起又有一件和蘇東坡有關的趣事。
蘇東坡一本正經地告訴表兄文同,筍子和肉混做,是小人欺負君子,筍子就該吃素的,把文同忽悠得一愣一愣,反省了許久。
但蘇東坡自己挺愛吃筍子燜豬肉,寫詩曰,吃了春筍燜豬肉,“不俗又不瘦”,既雅致又營養,心情彆提多美。
什麼話都讓他說完了。
不過古代許多人說話時,大約都沒有後世記錄者想得那麼多,偶爾開個玩笑,或者單純口嗨一下很正常,說話與行為相衝突也是常有的事。
隻是後人神話他們,非得腦補出一堆東西。
比如蘇東坡對表兄文同說的話,大約和什麼境遇無關,隻是單純想懟一懟表兄而已。
如果看到表兄吃乾燒素竹筍,估計蘇東坡照舊會懟他不會吃,得吃竹筍炒肉。這才是關係好的兄弟。
“蒙武,你說外麵人聽到我吃竹筍燒牛肉,會如何說我?”朱襄笑道,“會不會給我編出一套很高雅的說辭?”
蒙武一邊劈自家觀賞竹子當柴,一邊道:“我怎麼知道?”
朱襄道:“你給我編一個唄。政兒,也給舅父想一想。”
嬴小政把撿來的筍殼丟進火堆裡:“想什麼?”
朱襄道:“想誇獎舅父的話。”
嬴小政沒好氣道:“彆問我這個,我不會誇人。”
蒙武歎了口氣,道:“鮮筍為清氣,牛肉為濁氣,渾濁交彙,就像是陰陽調和,可以展現出大賢朱襄公的養身之道?”
嬴小政給火堆添柴的手一頓,不敢置信:“蒙伯父,你還真能編?”
蒙武笑道:“我好歹也曾經是秦王近侍,這點說話的本事還是有。”
嬴小政疑惑:“那為何蒙恬不會說話?我就沒聽他說過好聽的話。他就像個悶葫蘆,每天隻知道埋頭做事。”
蒙武疑惑:“不應該啊,恬兒挺能說會道。”
朱襄道:“可能是工作太累,沒空說話了。等他再長大些,就能兼顧工作和奉承。”
朱襄知道嬴小政的要求有多高,哪怕嬴小政在自己的勸說下已經慢下腳步,耐心教導蒙恬,蒙恬也得拚儘全力才能跟上。蒙恬估計是確實沒有精力琢磨如何討好嬴小政了。
以嬴小政的性格,若做不好工作,說多餘的討好話,隻會適得其反。
蒙武皺眉:“這可不行,奉承也是近侍最重要的工作,我得好好訓訓他。”
嬴小政一邊繼續往火堆中丟筍殼,一邊道:“在我麵前說奉承是工作?舅父,蒙伯父教壞我。”
朱襄開玩笑道:“怎麼?難道奉承不是工作?近侍的工作之一不就是讓侍奉的王心情好?”
嬴小政:“……”無法反駁。
嬴小政冷哼:“舅父,你這麼說,小心有人誤會蒙恬,說蒙恬以色侍人。”
朱襄差點把手燙到:“政兒,這個誰教你的?”
嬴小政道:“還需要人教?不是到處都有?”
朱襄想了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戰國高層亂得很啊。
說到近侍讓侍奉的君王心情好,就不得不提老劉家了。
眾所周知,漢朝皇帝幾乎都是雙性戀。他們有一個叫“郎中”的職位,選貴族中麵貌姣好的少年入宮當近侍。
這一點本來和戰國時的近侍差不多,是貴族子弟晉升的路之一,類似於清宮戲的禦前侍衛。戰國也有“郎中”一職。
但因為漢朝皇帝的癖好,“郎中”多是他們的歡好候選——不是禁臠或者孌童,人家是真的相好,你情我願的。
說來唐朝開國時的頂級門閥崔氏,吹噓自己有史可證的真正先祖,似乎做的就是“郎中”。
當然,也不是所有“郎中”都能被皇帝選中,崔氏先祖應該是個正經的郎中。
朱襄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就隨意將漢朝改成了春秋某個不知名小國,將其當做笑話講給嬴小政和蒙武聽。
不僅自己曾經是秦王近侍,兒子也是未來秦王近侍的蒙武表示自己不想聽。
嬴小政歡快地大笑,笑得手中的筍殼不斷掉灰。
“蒙伯父放心,我不是這樣的人。”嬴小政笑得肚子都有點疼了,舅父每次說的笑話都好有趣,“不過貴族子弟以色侍人身居高位,然後蔭庇子孫也常見。魏國不就有一個龍陽君嗎?”
朱襄道:“好像是有這麼個人。這個人聽說還挺有才華?劍術不錯?”
蒙武道:“再有才華,比得過信陵君?魏王愛重龍陽君而疏遠信陵君,是昏君行為。”
朱襄無語:“彆拿信陵君和龍陽君比啊,信陵君若在這裡,肯定會和你決一生死。”
蒙武把劈好的柴整整齊齊堆好:“他肯定打不過我。”
朱襄看著蒙武堆得十分整齊,簡直是強迫症福音的柴堆,有點手癢。
嬴小政也看著柴堆,眼珠子黑黝黝的,看不出想什麼。
這時,舅甥二人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同時離開了火堆。
蒙武:“?”
蒙武:“!”
整整齊齊的柴堆在朱襄和嬴小政共同發力下,轟然倒塌。
舅甥二人露出了如出一轍的暢快表情。
朱襄道:“看到疊得特彆整齊的東西就想推倒,好爽!”
嬴小政沒說話,但表情看著也是那麼回事。
朱襄道:“蒙武,再堆一個?”
蒙武舉起了砂鍋大的拳頭:“我堆你個鬼啊!”
朱襄拔腿就跑,瞬間上樹,比猴還快,也不知道這敏捷的身手是怎麼練出來的。
蒙武氣得一拳頭砸到樹上,把樹砸得直晃。
嬴小政接替舅父的職位,燒火熏筍。
他搖頭晃腦地歎了口氣。舅父真是,這麼大的人了,居然如此幼稚。蒙伯父這是第一次被氣得追著舅父揍吧?舅父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啊?
朱襄在樹上囂張:“又不是我一個人推倒的竹塊堆,還有政兒的份。有本事去揍政兒呢?就知道欺軟怕硬。”
蒙武冷笑:“子不教父之過,我當然揍你!”
朱襄道:“那你應該去揍夏同,去啊,去鹹陽揍夏同。”
蒙武氣得跳腳。嬴小政繼續搖頭晃腦唉聲歎氣。
這場亂哄哄的鬨劇,在李牧到來的時候才結束。
李牧此次來南郡,除了來接“如果不去接,肯定會帶著政兒在南郡玩很久,把吳郡郡守的職責拋到腦後”的朱襄之外,也是知道蒙武南下,想問問南郡以南百越部族的情況。
將來秦軍南下百越之地,從東向西都是會全麵推進的,不會隻走一路。
那時候統率多路大軍的統帥很可能是自己,李牧便早早的來收集信息。
李牧估算著時間,隻比嬴小政晚兩日出發,比嬴小政晚一日半到達。
他問路之後,直接來到朱襄下榻的蒙武的彆院,沒有差人通報便提腳踏了進門。
李牧還沒見到人,就聽見朱襄那欠揍的聲音。他腳步一頓,然後腳步加快。進了院門,他定睛一看,不出所料,朱襄又上樹了,蒙武在樹下氣得要拿斧頭砍樹。
“又怎麼了?”李牧沒好氣地問道,“朱襄,下來!”
朱襄抱著樹乾:“你攔住蒙武不揍我,我就下來。”
李牧歎氣:“他不會揍你。他若真的揍你,你還能活?下來,彆教壞政兒。”
蒙武立刻告狀:“李牧,正好你給我評評理。我好不容易堆好的柴堆,朱襄這家夥居然帶著政兒把我剛堆好的柴堆推到,還讓我再堆一個。他是不是帶壞了政兒?是不是該揍?”
李牧疑惑:“就這?就因為這個你就氣成這樣?”
蒙武:“……”
朱襄嘴角勾起上彎的幅度。
嬴小政忍笑,哈哈哈哈哈,忍不住。
蒙武往地上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
李牧真的不理解,這點小事,值得蒙武如此生氣嗎?不過他好歹情商很高,看見蒙武真的在生氣,就板著臉嚴肅道:“讓朱襄下來自己把柴堆好。如果你還不解氣,就你也將柴堆推倒一次,如何?”
蒙武道:“行!”
李牧道:“聽到沒,下來。”
“我可沒同意。”朱襄嘀咕,但還是手腳並用爬了下來。
李牧看著朱襄爬樹的動作,捂住眼睛,狠狠罵了藺贄一句。
朱襄這個爬樹的動作,和藺贄幾乎一模一樣。朱襄就是被藺贄教壞的吧?
“來,政兒,一同推的柴堆,一起堆。”朱襄可不能一個人受罰。
嬴小政歎氣:“哦。”
舅甥兩人剛推了柴堆,現在又玩起了搭“積木”,還是滿臉笑容,看著十分開心。
蒙武心裡更鬱悶了。
這算懲罰?
算了,不然他還能怎樣?真的揍朱襄?他也不敢揍下去啊。
這時候蒙武突然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為何朱襄每次都會用誇張的姿態逃跑,儘力跑到他們揍不到的地方?
朱襄心裡肯定明白,他就算站在原地,友人也不可能真的對他如何。
蒙武看向李牧。
李牧道:“怎麼?”
蒙武壓低聲音道:“朱襄知道我們不會揍他還故意逃跑,是給我們一個麵子?”
李牧道:“你才知道?”
蒙武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胸中鬱氣這才徹底消失了。
朱襄帶著嬴小政堆好柴堆,蒙武到底還是舍不得把整齊的柴堆推倒,說這樣就算了。
不過朱襄很快就把最底下一根柴抽出來,然後柴堆轟然倒塌,並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精妙”的搭積木技巧。
蒙武:“……”
算了,為這種破事生一次氣就夠了。
他今天要大吃一頓!
李牧也加入了做飯的隊伍。
他負責切割牛肉,一身庖丁解牛的功夫,看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不敢問李牧是怎麼練出來的。
其實如果他問了,可能就不害怕了。因為李牧是在雁門郡給兵卒們分牛肉時練出來的。
“煙筍的味道真好聞。”嬴小政吸了吸鼻子,“煙筍可以直接用來當零嘴嗎?”
朱襄失笑。他家政兒還真是對吃十分執著啊。
“可以,不過不好咀嚼,所以一般用來當配菜。”朱襄道,“不過可以煮一些鮮筍,涼拌了給你當零嘴吃。”
嬴小政道:“就這麼說定了!舅父啊,你回去後,千萬彆讓舅母再下廚了。”
朱襄道:“你舅母廚藝不錯,隻是身體不好,不能長時間待在廚房裡,會胸悶氣短。她給你做菜,你應該感謝她。”
嬴小政一臉委屈:“我知道啊,我感謝啊。但舅母特彆聽扁鵲的話,扁鵲說怎麼吃最有營養最為健康,舅母就怎麼做。但營養健康真的不好吃!”
什麼少油少鹽水煮為主,能好吃嗎?能嗎!
我還年輕,我要吃重油重鹽重糖的不健康食物!
朱襄笑道:“好,舅父回去後就勸勸她。當母親的就這樣,會對孩子過度關心。”
嬴小政雖然語氣仍舊很委屈,臉上倒是帶著得意的笑容:“我知道。”舅母最愛我!
“李牧,你怎麼來吳郡了?”朱襄給李牧倒了一杯雜果釀造的微酸的酒。
李牧道:“來抓你和政兒回吳郡做事。”
朱襄:“……”
他轉頭對嬴小政道:“政兒,你將來彆讓李牧當相國。他若是當相國,你就彆想喘口氣了。”
嬴小政板著臉嚴肅點頭:“舅父說得對,我讓藺伯父當相國!”
蒙武臉往旁邊一側,掩著嘴:“噗,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