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道:“待天下統一,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讓藺禮當相國並無不可。他應該是最適合讓天下休養生息的相國。”
朱襄和嬴小政對視一眼。
朱襄:李牧真無趣。
嬴小政:對呀對呀。
他們倆在開玩笑,李牧在一本正經地回答,真無趣。
蒙武觀察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他悟了!
要怎麼從朱襄和嬴小政那可怕的玩笑中解脫?那就板著臉把玩笑當真。
不過自己有李牧這麼好的定力,能在朱襄的玩笑攻擊中巍然不動嗎?蒙武有點不自信。
好吧,很不自信。
蒙武在心裡歎了口氣。所以有的人能出將入相,有的人就隻能當副將當郡守。
不過抱大腿的滋味真不錯,他還是適合現在的生活。出將入相什麼的,讓兩個兒子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相信兒子們。
竹筍確實是豬肉牛肉雞肉的最佳伴侶——如果有魚肉,或許也很合適。總之竹筍加葷腥真是永遠最不出錯的吃法。
嬴小政用煙筍燒牛腩的湯汁澆飯,連炫三大碗白米飯下去,看得李牧和蒙武誇讚不已,說嬴小政這種飯量可以當武將。
朱襄隻有一種想法,政兒真是把“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句諺語表現得淋漓儘致。
以政兒這食量,將來至少一米八。
朱襄本來想在南郡多待一陣子,順帶看看南郡田地的情況。
但李牧都親自來逮他了,他隻能跟著李牧回吳郡,一路上不斷抱怨李牧是“監工”。
李牧抱著長劍站在船頭吹風,把朱襄的話當耳邊風。
嬴小政坐在船的一側,卷著褲腳,將一雙赤腳放入水中,高唱楚辭。
來了楚地這麼久,嬴小政耳邊都習慣楚辭曲調,跟後世聽了洗腦歌曲一樣,不經意就唱了出來。
嬴小政的楚語不是很標準,朱襄聽了許久,才聽出嬴小政唱的大約是屈原遇到漁夫隱士,寫的江水濁江水清的那幾句。
不過屈原對漁夫隱士的話持以否定,並不讚同那“隨波逐流”的態度。不知道政兒會如何。
大概率也是否定吧。政兒是個很倔強的人。
朱襄想了想,也想高歌一曲。
他從行李中拿出琴,盤腿坐在船頭,以李白的《上李邕》逗弄嬴小政。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朱襄此次帶來了許多魯儒南下,他們在其他船上,隨著江水忐忑不安地向吳郡駛去。
路上,他們有意與朱襄交流,但見朱襄忙於庶務,便不好打擾。
到了南郡之後,他們遠遠見到來迎接朱襄的公子政,又想與這位頗具才名的年輕小公子交流,但身份也不允許他們上前。
到朱襄和公子政拜訪南郡郡守蒙武,他們就更不能去了,隻是被安排在另一處彆館。
現在見朱襄拿出琴,他們都整理衣冠,想要觀摩這位天下大賢的氣度究竟如何。
琴是君子必修之藝。以琴修身養性言智,是所有儒家君子都會做的事。所以有的人言,聽君一曲琴音,就能聞弦知雅意。
朱襄公的琴音一定是世間極雅吧?
待朱襄一展歌喉後,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朱襄的琴彈得不錯,歌也沒唱跑調,就是這詩,不合任何韻律,就像是民間漁夫在江上喊號子似的。
朱襄公難道不學《詩》嗎?
不僅這詩完全沒有韻律可言,其內容也引人發笑。就像是一少年郎被人嘲笑後賭氣似的,居然還敢扯上孔子,真是讓人連連搖頭。
可唱這首詩的是朱襄公,眾人便隻是遺憾地歎歎氣,沒有多想,隻因為朱襄公隨口唱了兩句,說不準從彆人那裡聽來的。
不知道朱襄公什麼時候才會展現出學識氣度,讓我等好好觀摩學習。魯儒們遺憾地想。
李牧和嬴小政看著朱襄,眼睛卻有些發亮。
特彆是嬴小政,一腳踹起的水花都大了許多。
“朱襄,你這詩雖然不合韻律,內容倒是不錯。”李牧道。
不合韻律,內容倒是不錯。
哈哈哈哈哈!朱襄大笑不已。
詩仙李白傳世佳作,後世幾乎所有中二少年的座右銘,在這個時代得到的最高評價,大概也就是這個了。
不過友人和外甥還是能接受一二自己喜歡的詩歌,讓朱襄不至於大笑之後,太過寂寞。
“是啊,內容不錯。”朱襄道,“政兒,如何?”
嬴小政道:“送給我的?”
朱襄道:“當然,我們這些人中,還有誰年少?”
嬴小政道:“舅父和老師也不老。”
他品了品,道:“大鵬飛上天空能直上雲霄,落入海中會化為大鯤擊碎海浪,這是說的莊子的《逍遙遊》?”
朱襄點頭。
嬴小政笑道:“若是被藺伯父聽到,定是會說舅父是他弟子了。”
“他向來無恥。”朱襄道,“將政兒比作鯤鵬,如何?”
“善!”嬴小政又踢了一腳水,仿佛在模仿大鯤擊碎浪花似的,“不過舅父這詩中有一句說錯了。”
他得意洋洋:“我雖年少,無人可輕!”
朱襄和李牧都不由大笑,異口同聲道:“所言極是!”
在幾人的笑聲中,他們回到了吳郡。
……
魯儒到了吳郡之後仍舊沒有機會與朱襄切磋學問。
夏收夏種是一年二熟製中最重要的環節,朱襄哪有空與他們切磋學問?
朱襄看著這略高的氣溫,琢磨著今年能不能在晚稻後再種一季冬小麥。
吳郡在後世隻能一年兩熟,如今東甌所在的溫州沿海平原倒是可以做到一年三熟。但現在氣溫偏高,吳郡說不定也能一年三熟。
朱襄決定先在官田和自家田地上試試,若可行,就推廣下去。
隻是剛熟悉一年耕種兩次的吳郡農人,又要一年耕種收獲三次了,不知道會不會抱怨。
楚越人一向散漫,朱襄鞭策他們一年耕種收獲兩次他們都怨聲載道,再多一次忙碌,冬季都不得閒,不知道會不會激起民怨。
多收獲一次糧食,讓家中多一些餘糧,居然還會激起民怨。如此離譜的事,現在真的可能發生。
如果實在是難以推廣,朱襄就決定狠心一點,上奏秦王“換地換人”,讓南人北上,北人南下。
現在人煙稀少,吳郡的人就算不勤勞耕種也難以餓肚子。但北邊的人不一樣,雖然現在的氣候溫和很多,他們的地產出也遠遠不如南方。再加上中原兵災,餓死者不知道多少。
隻有瀕臨餓死的人,才知道隻要勤勞就能收獲更多的糧食,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一年四季都在田間勞作,種植的糧食還難以果腹。
後世南方大規模開發,也是北方饑民南下之後的事。這不僅僅是人數更多了,也有饑餓的人會更勤勞的原因。
隻是如果做到這一步,朱襄大概就要在後世臭名昭著了。
朱襄和嬴小政說了想法之後,嬴小政白了朱襄一眼:“舅父,你忘記吳郡郡守是我了嗎?你現在無權做此事,且種你的田去。”
朱襄捏住嬴小政的嘴唇,讓嬴小政的嘴唇跟小鴨子似的:“對你舅父客氣點。”
嬴小政張牙舞爪掙脫朱襄罪惡的手。
他揉揉嘴唇,然後越過朱襄衝出門外,往後院:“舅母!舅母!舅父又欺負我!”
朱襄在後麵追著,笑罵道:“多大的人了,一點小事就告狀。”
正在為嬴小政做新衣服的雪姬,放下手中的繡活,一走出門就被嬴小政迎麵撞上,嚇了一跳。
朱襄看見雪姬被嚇倒了,不僅不安慰,還哈哈大笑。
雪姬不由羞惱:“朱襄!”
朱襄趕緊舉起雙手投降:“我笑政兒不長眼睛,走路居然會撞上人,不是笑你!”
“啊呸!”嬴小政回頭。
朱襄道:“雪,你看政兒是不是該揍?這麼不禮貌。”
雪姬攬住嬴小政:“你活該!”
嬴小政得意:“對!”
朱襄對嬴小政威脅性地揚起拳頭。
不孝子!等你舅母去忙織坊的事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嬴小政絲毫不懼。
舅父除了嘮叨還能怎麼收拾自己?還不如舅母呢,舅母至少會打自己手板心。
……
魯儒們繼續盼啊盼,不僅沒有盼到與朱襄公切磋學問的機會,還被朱襄派去了杭嘉湖平原,去教化越人戰俘。
朱襄曰,越人乃是大禹之後,怎麼能成為蠻夷?孔子曰了,凡著我衣冠,尊我禮儀者都是我等同胞,所以身為儒家弟子,應行教化之責,將越人從蠻夷教化成禮儀之民。
魯儒們雖然在許多政見上都和朱襄的老師荀子不和,但教化一事,他們倒是與其他儒家傳人沒有區彆。
雖然他們一直都在魯國埋頭竹簡木牘,教導的弟子也都是貴族士人,很少與平民接觸。但孔子門客三千,先賢之中不乏庶人野人。他們在做官時歧視庶人野人,教導時卻不會。
這一點十分矛盾。但魯儒們的行為就是如此矛盾。
平時他們見到農人的時候都一臉嫌棄,但讓他們教導蠻夷的時候,卻連身上沾染了汙泥都不在乎了。
吳郡炎熱,與鹹陽和魯國都完全不同。他們的衣冠在當地並不適宜。
原本他們就算熱暈也要維持原本的衣冠,說什麼禮儀必須規整。為了好好教導蠻夷,他們居然主動改良了衣袍冠冕,以更適合長時間站立在太陽光中教導學生。
沒有紙筆竹簡木牘,隻用樹枝在泥土上寫字,他們也教得十分認真。
而且他們教的還是秦王柱現在推行的秦國小篆。
明明是魯儒,他們已經熟練掌握了秦國小篆,以及秦國的律令。
他們因材施教,沒有直接把深奧的經史子集拿出來,而是混雜了經史子集中一些關於道德的話,以及庶人必須知道的淺顯《秦律》,重新編寫了一套朗朗上口的蒙學順口溜。
大致就像是《三字經》《千字文》那樣。
朱襄原本因為荀子和後世的評價,對魯儒們有些偏見。
在假裝成農人觀察了幾次魯儒教導越人戰俘後,朱襄笑著歎了口氣。
“朱襄啊朱襄,你又犯穿越者的老毛病了。”
誰說魯儒就一定一無是處?誰說魯儒就是沽名釣譽之徒?
魯儒是一個群體,不是某一個人。他們在學問上和政治上的理念即便與自己不同,也不代表他們就是“一無是處的反派”甚至“毫無用處的炮灰”。
在這個時代中鑽研學問的人,大抵都是有抱負,也有毅力的。
嬴小政也在關心這群魯儒。
他在夢境中多次看到,就是這群魯儒給了夢境中那個大嬴政最多的難堪。
嬴小政心裡很排斥這群魯儒。他有荀子了,還要什麼魯儒?
他也以為這群魯儒除了瞎叨叨全麵恢複周禮,沒有任何實際用處。
當他與朱襄一同觀看魯儒們放棄平日裡死講究的衣冠禮儀,一切為教化蠻夷讓步時,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若他不是對這群人有偏見,知道這群人可能永遠不可能真心服從自己,服從秦國,他可能會對這群人有些敬佩吧?
嬴小政進入夢境房間時,對大嬴政絮絮叨叨。
“舅父說,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有多麵性,需要辯證地看。比如魯儒,擯棄他們迂腐的一麵,與讚揚他們賢德的一麵,並不衝突。”
“但我做不到舅父所說的那樣,我討厭他們,就難以讚揚他們,即便我知道他們所做的一些事值得讚揚。”
嬴小政歎氣。
“辯證啊辯證,舅父說得最多的就是辯證……另一個我,你能做到嗎?”
“你似乎能。在你的記憶中,你忍了許多不能忍之事。若換作我,早就掀桌子不乾了。”
嬴小政又歎了口氣,然後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不過你應該不能掀桌子,掀桌子就是個死。我說我忍不下去,是因為我知道我無需忍耐,也有舅父和諸多長輩為我兜底。”
嬴小政的語氣又是歡喜,又是煩惱。
他煩惱自己被長輩寵著,遠遠不如夢境中的這個自己成熟。
夢境中的自己這時候應該已經是秦太子,初步顯示出潛龍蟄伏的氣勢,能將喜怒哀樂都藏於心中,不形於色。
而自己呢?
“算了,我也沒辦法,誰讓舅父寵我?我難有受委屈的機會。”嬴小政煩惱了一陣子後,放棄煩惱。
煩惱無用,不如想明日讓舅父做什麼好吃的。
舅父最近懶惰,好久沒有自己做飯,全讓廚子做飯,得想個辦法讓舅父彆那麼懶惰。
“讓我再看看你是怎麼忍耐的,好好學學。”嬴小政放棄煩惱和抱怨後,繼續進入刻苦學習模式,“我一定要早日學會喜怒不形於色,讓舅父嚇一跳!”
開朗陽光的小少年嬴小政握拳發誓。
嬴小政繼續努力學習,大嬴政紋絲不動,仍舊像一個虛幻的影子。
直到嬴小政離開夢境房間,夢境即將破碎時,影子才由虛轉實,變得靈動。
但靈動的影子還未完全轉實,又歸於虛無。好像有誰氣衝衝來了,走到半路自知不能做什麼,便又氣衝衝回去了。
這一切嬴小政當然一無所知。
第二天一起床,他就對洗漱的朱襄嚷嚷,舅父太懶,政兒要吃大餐,全然不顧他已經十歲,剛說過自己已經是成熟的秦公子。
朱襄敷衍“嗯嗯嗯好好好”,繼續吐漱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