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後不久, 紡織工坊高速運轉起來。呂不韋的商隊也踏上了南上的旅途。
楚國和南秦雖然以長江為隔,並不禁止商賈往來。
長江以南的越地雖然經濟不發達,但百越之地的東珠和絲綢等都是楚國貴族喜歡的奢侈品。楚國貴族不能缺少這些奢侈品。
呂不韋的商隊踏上楚國的土地, 以“呂不韋家臣”的名義與那些楚國封君打交道時, 他還發現了楚國的一個秘密。
楚國祖地被白起吞吃後,不僅是精神受到重創,還有更加嚴重的問題——白起打得太快, 又是以殲滅為主,貴族逃跑的時候會帶上族人和護衛,卻不會帶走那些低賤的工匠。
戰國時代高超的手工業, 比如漆器、青銅器、鐵器等, 不僅是國家重要的財政收入, 也是國家戰鬥力的體現。所以國君大多會將最優秀的匠人集中在國都附近,以便於管理。
楚國原本手工業十分發達。
從戰國初期出土文物可以看出, 楚國青銅劍質量非常高, 漆器也十分精美絕倫。官造的青銅武器和漆器,都會寫上工匠的名字和隸屬。春秋初期出土文物的工匠基本都隸屬楚國。
白起攻楚一戰,楚國手工業技術倒退明顯。
郢都城破, 楚國東遷後的墓葬中, 比如李三孤堆考古挖掘出的楚王室所用的青銅器,鑄造較為簡陋,不複楚國初期官造青銅器的精美。
這些青銅器還有大半是外國鑄客所鑄造。鑄客即楚國官造作坊中的外國工匠。楚王所用的青銅器具, 居然讓外國鑄客來鑄造,表明楚國本土工藝高明的工匠已經極度缺失。
楚國後期貴族墓葬中,還出土了許多“成市”題跋的漆器。“成市”代表著從成都販賣而來的漆器。
楚國原本是漆器的主要生產國和出口國,現在楚國貴族墓地中的陪葬漆器居然是商人從成都販賣而來。
從這些考古挖掘出的曆史碎片,可以拚湊出一個事實, 手工業技術的急速倒退,昭示著楚國生產力的倒退。這時候的楚國看似仍舊龐大,實際上內裡已經空虛,有太多可以讓人趁虛而入的地方。
這些事後世人能從考古中得知,但在此時,其他六國人本應該是不知道的。
戰國時代交通閉塞,再加上戰亂頻繁,信息十分閉塞。
除了各國的探子,比如秦國那為了離間計而建造的可怕情報網,就隻有商隊能打探他國消息。
而各國派出的探子隻會打探國君和高官行為,商隊隻關心自己的買賣,所以無人從楚國手工業衰敗明顯,推斷出楚國國力比想象中的還空虛。
直到兩千多年後,考古學家們才從曆史碎片中窺得了真相。
呂不韋不僅是商人,政治眼光也十分合格。他此次前來楚國,又正是為了“貿易戰”,所以立刻就發現了楚國自己並沒有認真隱藏,隻是眾人習慣性忽視的重要情報。
不過他也沒有兩千年後的考古學家,因高屋建瓴所推斷出的那麼全麵,隻發覺楚國手工業衰敗,就表明自己能販賣更多的貨物,給東遷後生活質量下降許多的楚國大貴族。這些楚國大貴族為了購買更多的貨物,掉入“改糧為棉麻”陷阱中的可能性就更大。
不僅如此,楚國官造工坊極其缺乏技藝高超的工匠,連楚王所用的器皿上據說花紋都不多。他完全可以培養技藝高超的工匠作為探子,進入楚國官造工坊打探楚國武器製造的消息。
隻要知道楚國幾座官造武器工坊出品武器的大致數量,就能從數量增減中看出楚國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呂不韋已經胡子一大把,也忍不住握住拳頭使勁揮舞了兩下。
在鹹陽的時候,他雖然離秦王很近,卻除了結交其他貴族,廣召門客,能做的事很少。
那時他以為貴族就是如此,將商場上的勾心鬥角用在官場便足夠。但朱襄公卻說他的能力不應該用在這上麵。
“對夏同雪中送炭,讓你有了在秦國建功立業的機會。你要用自己的本事立下真正的無可辯駁的功勞,才能在這個利益至上的秦國朝堂真正擁有立足之地。”朱襄以自己做例子,“我現在可以自由出入鹹陽宮,是因為我是太子妻弟嗎?不,因為我是秦國最會種田的長平君。”
“呂不韋,你的富貴已經足夠,剩下的是對青史留名的渴望,那你就不該被眼前的富貴和名聲迷住雙眼。”
朱襄南下的途中,第一次與呂不韋真誠地聊了一次。
呂不韋其實不太懂朱襄所說的話。但不懂沒關係,他隻要知道,朱襄為他指出了一條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沒錯。
我要跟朱襄公立功去!
不是因為我幫助了太子子楚回國而身居高位,而是一步一步踏著切實的功勞走向高位!
對呂不韋而言,就是將自己最擅長的囤積居奇,換成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生意積累本錢。雖不擅長,但也不懼。
呂不韋本以為自己需要等待很久,才能看到楚國的虛弱,才能大展手腳。
沒想到剛來楚國不久,他就以商人和政客雙重角度,發現了楚國的虛弱。
呂不韋興奮之餘,又很擔心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貿然行動會不會打亂朱襄公的計劃。
他趕緊回到吳郡請教朱襄。
朱襄聽了呂不韋的判斷之後,立刻就將楚國手工業的衰落與楚國都城北遷聯係起來。
他還看出了楚國另一個弱點,一個比楚國容易陷入貿易戰,更為致命的缺點。
吳郡與長江南岸後世屬於南通市地區常有通商,交易中能得到許多楚國本地鑄造的精美貨幣。封君麾下的楚商豪富,常用金幣結算貨物。
雖說金比青銅器軟,可能更好雕刻,但僅從花紋上來看,此地封君治下的工匠可能不少。
對比楚王所用青銅器連精美的花紋都變粗狂,還要招攬外國工匠為自己打造器皿,楚國封君的生活可能還稍好一些。
靠近長江的沿海一帶,還不是楚國傳統貴族的封地。那麼楚國屈、景、昭三大貴族的封地,是不是更加繁盛?
楚國改革終止後,保持著最為完善和落後的貴族與國王共治製度。屈、景、昭就是貴族一派的領頭者。
三大貴族都是脫胎於楚國宗室。用後世更熟悉的情況來對比,楚國此時政治體製與清朝剛入關時類似。楚國就是“旗主宗王共治”,屈、景、昭的族長就是“最大的三個旗主”,其他封君就是“小旗主”。
在郢都時,三大貴族各占據一片城區,稱“昭閭”“屈閭”和“景閭”。楚國主持宗廟祭祀的官職叫“三閭大夫”,管理在郢都中的三大家族子弟,也是其最重要的職責。這一點也和清朝宗人府類似。
楚王名義上“八旗共主”,實際上隻能直接掌管“上三旗”。
郢都一戰,“上三旗”損失慘重,楚王在楚國的權力消退。消退的程度,從楚王新都手工業的倒退,與楚國其他封地手工業的比較,就能較為直觀地得出。
文明跨度長的好處,不僅僅是後人能從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找到“先例”,朱襄這種莫名來到過去的穿越者,也能從類似的“將來”倒推出楚國正麵臨的困境,以及要讓楚國陷入更大的困境,可以添一把火的地方。
朱襄思維豁然開朗,然後心頭一跳。
他敢確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正確的,因為後世無數和楚國相似情況的國家都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自己主動出擊,是不是有可能讓楚國分裂,甚至……提前覆滅?
朱襄趕緊讓自己這可怕的想法打住,但又立刻嘲笑自己偽善。
秦國要統一天下,楚國是敵人,秦楚注定將有多次大戰。自己出不出手,兩國交戰都會死傷無數。
不如速勝。
若不是求速勝,他也不會接手秦楚貿易戰。現在偽善什麼?
“我們需要李牧和王翦的配合。”朱襄頓了頓,道,“不止,我們需要蜀郡、巴郡、黔中郡、南郡、吳郡一同配合。”
呂不韋驚駭無比:“啊?”不是隻做個生意,或者安插一點奸細,陣仗這麼大?
朱襄語氣冷硬道:“楚國已經出現的裂縫,便可以把楚國沿著裂縫掰碎。”
“掰、掰碎?”呂不韋重複著這個詞,腦海中空空如也,卻又感到莫名心驚膽戰。
“不過是將楚國再造成第二個東周小戰國而已。”朱襄握緊拳頭,然後徐徐鬆開,語氣淡漠道。
……
“春秋戰國”一詞,在如今典籍中已經多次提起。呂不韋能明白朱襄以“戰國”指代什麼。
朱襄的話,讓他又激動,又忐忑,恨不得現在就隨朱襄衝鋒陷陣。
朱襄讓呂不韋冷靜,現在吳郡休息片刻,等待李牧、王翦回來共同商議此事。
得到朱襄的信件,李牧和王翦回來時,不僅嬴小政帶著李斯、蒙恬旁聽,“失蹤”許久的韓非也終於來到了吳郡。
韓非那一張白嫩的貴族臉,現在曬成了一個小麥色的精神小夥子,連文人的美須都變成了更好打理的短胡茬。
他帶著一大箱子書,向朱襄彙報自己這些年的“學術成果”。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拉到了對楚國機密大會中充當筆錄。
韓非捏著毛筆,愁得快把毛筆毛揪下來。
自己還沒打算徹底投靠秦國呢,現在得知這種機密真的沒問題嗎?
李斯瞥了韓非一眼,壓低聲音沒好氣道:“你難道還會去向楚王告密?既然不會,你愁什麼?隻是讓你當筆錄。”
李斯的一句話,便將韓非安撫住了。
蒙恬羨慕地看著李斯和韓非。
他與李斯相交許久。李斯對他畢恭畢敬,從未用這種語氣與他說過話。即使他知道李斯和他年紀不相仿,難以成為親密友人,但還是好寂寞啊。
蒙恬咬著筆杆子,寂寞。
嬴小政瞅瞅韓非和李斯,又瞅瞅做小兒態(雖然確實年少)的蒙恬,心裡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朕的下屬論成熟穩重,真是比不過伯父們,更彆提舅父。
“這裡是楚國現在的地圖。”朱襄開門見山,先將楚國地圖掛在牆上,“我介紹一下地圖標識的含義。”
研究農學的人都擅長地理。朱襄可能對行政區域和主要礦產等記憶比較模糊,但畫起地形水文等,連思考都不需要。
朱襄甚至可以在這張地圖上標注上每片區域主要的糧食產出。不過那是兩千多年後的事,與現在無關。
根據記憶和現在搜集的楚國地圖,朱襄描繪出楚國的山川平原和城池大抵位置。
李牧已經很熟悉朱襄所描繪的地圖,他自己已經學會了部分朱襄“發明”的地圖繪製圖案。
王翦從李牧手中看到過這種地圖,才知道原來出處是朱襄,李牧居然都沒和他說過,真不當朋友。
呂不韋和李斯、韓非、蒙恬則一無所知,朱襄現在的介紹,主要就是教導他們。
介紹完後,朱襄在城池下麵標注了封君的名字。
從這張地圖可以看出,楚王仿佛成了春秋時周王時那樣,直屬的郡縣很少,大城池幾乎都被封君把持。
楚國在吳起改革時,也采取了郡縣製。改革廢止後,楚國雖與其他六國一樣,郡縣製與封君製並行,但封君製逐漸占據上風。
直屬的郡縣一般都處於楚國郢都周圍,呈現眾星拱月的趨勢。當郢都被白起攻占後,楚王直屬的地盤也就陷落大半。
朱襄還未說自己的意圖,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刻就看出楚王已經幾乎被封君架空。
朱襄標注完地圖上的封君地盤後,提起郢都之戰,又讓呂不韋介紹他此次去楚國發現的情況。
呂不韋表情十分激動,非常感激朱襄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
嬴小政心情十分複雜。
好吧,他承認,呂不韋也算是個人才,說不定沒了當他“仲父”的機遇,也能憑借自身能力立功封爵。
不過現在就算他喊呂不韋一聲“仲父”,呂不韋他敢應嗎?
我阿父都削死他!
嬴小政心情突然舒暢,終於願意稍稍放過呂不韋一馬了。
還是不以呂不韋沒有雙腳進入鹹陽宮就削他的官,留他好好為朕做事,不給他賞賜就行了。
聽完呂不韋的介紹後,李牧和王翦都有所意動。
李牧已經露出了微笑,王翦還在皺眉思索。從兩人不同的表情可以看出,如今李牧比王翦稍稍成熟一些,王翦還需要一定的磨煉。
李斯、蒙恬和韓非也在皺眉思索。
朱襄沒有立刻說出自己的結論,給了眾人思索的時間。
“政兒,你有何想法?”朱襄最先問嬴小政。
嬴小政道:“若是我,便會挑起楚王與封君進一步鬥爭,扶持一位不屬於三大貴族的封君與其他封君爭鬥。春申君如何?”
朱襄看向李斯、韓非、蒙恬三“小”:“你們如何想?”
李斯最先開口:“此次向楚國賣布買糧,最怕便是楚王下令禁止秦楚交易。楚國封君不聽楚王的直接命令,我們或許可以直接向封君賣布買糧。”
蒙恬想了許久,訕訕道:“我的想法和李斯一致。”他現在還隻是一個聰慧的少年郎,做事很麻利,這沒想那麼多。
朱襄對想要開口,又有些猶豫的韓非道:“慢慢說,不急。”
韓非深吸一口氣,道:“我看,可以直接,打楚國了。”
韓非仍舊有些口吃,但南下後與農人們交流,學會了緩慢說話,將重複的字變成隻是斷句有些奇怪,是一大進步。
李斯和蒙恬都猛地轉頭看向韓非。嬴小政也看向韓非,滿臉狐疑。
這韓非是不是又在做什麼為了韓國削弱楚國,故意出壞主意的打算?
李牧聽後,笑道:“我也是如此想。”
王翦卻反對:“楚國雖衰弱,但疆域遼闊,非百萬雄軍不可徹底攻下。”
嬴小政摸了摸精致的下巴。哎呀,我這裡的王翦將軍還沒成長起來呢,以後你說隻需要六十萬!
王翦繼續道:“即便有百萬雄軍,若其他五國援助楚國,也可能功虧一簣。”
李牧淡笑道:“現在可以攻打楚國,不是現在可以徹底攻滅楚國。”
王翦先皺眉,然後眉頭猛地舒展:“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確實可行!”
韓非道:“我也是,此意。”
內政很強但不會打仗,對貴族之間的事也很不了解的李斯,快把眉頭都皺得能夾死蚊蟲了。
你們的“此意”究竟是何意?為什麼韓非能想出的事,我想不到!
蒙恬已經兩眼放空。對不起,我跟不上你們的思路。
朱襄看向嬴小政。
嬴小政不服輸道:“舅父先彆說話,讓我想一想。”
嬴小政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地圖旁仔細觀摩,回想朱襄等人之前說的話,推測李牧、王翦和韓非的意圖。
朱襄笑著搖搖頭。
嬴小政的腿已經不短了,但還是習慣從椅子上跳下來,真是過分活潑。
將來他當秦王後,可彆也從王座下蹦下來。荀子若能活到那個時候,看到這一幕,恐怕會打斷自己的腿。
“朱襄,你就是這麼教的政兒禮儀?!”
是的,打斷自己的腿,而不是政兒的腿。朱襄腦海裡浮現出荀子暴怒的臉。
“政兒,舅父給你一個提示。”朱襄道,“楚懷王被騙後大怒,舉國攻打秦國,先大勝後大敗,最後在藍田徹底戰敗,不得已隻能前往秦國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