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那吳郡就交給政兒了。”
嬴小政道:“舅父放心。”
朱襄道:“雪姬應該也會在三郡的紡織工坊忙碌,到時隻有政兒一人撐著吳郡。李斯、韓非和蒙恬三人你該用起來了。有看重的學子,你也可用起來。”
嬴小政道:“不需要舅父嘮叨,我知道該如何做。”
朱襄見嬴小政又開始煩他的嘮叨,不由歎了口氣。
外甥長大了,越來越不可愛了。
朱襄安排好之後,就去尋找雪姬,問雪姬要不要與自己一同出行。
他卻看到雪姬在偷偷哭泣。
朱襄十分慌張道:“雪,怎麼了?”
雪姬抹了抹眼淚,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如在趙國一樣跪坐在坐墊上。
朱襄默默地拿著坐墊,與雪姬相對跪坐。
他大概猜到雪姬為什麼哭泣了。
雪姬道:“良人,有許多活不下去的楚人來南秦。他們活不下去的原因是我們,對嗎?”
朱襄道:“嗯。”
他知道雪姬聰慧。而且他提前告知了雪姬貿易戰之事,沒有將雪姬瞞在鼓裡。
雪姬垂淚道:“這就是良人所說的貿易戰嗎?這也是戰亂嗎?”
朱襄道:“是。”
雪姬用袖口抹了抹眼淚,道:“我早就知道這是戰爭,卻心存幻想,沒有動武器的戰爭,大約是不會造成太大傷害。”
朱襄沉默。
雪姬勉強擠出笑容:“不過良人做此事,肯定是因為先削弱楚國,秦國和楚國打仗的時候,雙方死的人都會更少。現在、現在的代價是必需的。我隻是、隻是不習慣這個,我會很快調整過來,良人不用擔心。”
朱襄繼續沉默。
他清楚雪姬現在為何如此痛苦。
接納楚人的時候,他們就得知了楚人的慘景。
確實,楚人可以南下尋找活路,仿佛有活路。
但有多少人能走到這一條活路上?能走完這一條活路?
故土難離,除非到了確實活不下去的時候,誰願意離開家鄉?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是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小的村落,連去個縣城都很少。
他們要懷抱多大的勇氣,才會跨越這一條江水,來楚人口中最為殘暴的秦國求活?
這或許並不是勇氣,隻是因為到了絕境。
既然到了絕境,那麼他們一定親眼見到了他人、甚至親人的死亡,才會下定決心。
他們在走上這條路的時候,路邊也一定遍地餓殍,仿佛人間煉獄,他們才能咬牙不回頭。
所以來南秦的楚人是很少的幸運兒,有更多的楚人倒在了這場人禍中。
楚王的不作為,楚國貴族的貪婪,是造成這場人禍的原因。而利用楚王和楚國貴族的人性弱點製造人禍的秦王與他的爪牙,最先說出“貿易戰”這個概念並且用後世的經濟學理念將其付諸實踐的朱襄自己,難道不是這場人禍的罪魁禍首?
製造了紡紗機和織布機,並且帶著紡織工人們夜以繼日紡織棉布的雪姬,這一場貿易戰中最大的功臣,難道不該為這場人禍負責?
或許站在兩國貴族的位置上,都不會對這些“代價”太過在意。但雪姬不會,因為雪姬是庶民女子,是原本處於這個社會除了奴隸之外最底層的存在。
那朱襄自己呢?
以愛民而著稱,飽受趙國庶民和秦國庶民愛戴的國士朱襄公呢?
朱襄道:“雪,是,我如此做,秦國和楚國交戰時死的人應該會更少,少很多。”
雪姬勉強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搖頭:“但活下來的人,不是已經死去的人。”
雪姬愕然。
朱襄道:“是,他們是代價。但代價就該是代價嗎?我為了我的目的害死了很多人,對於死去的人而言,我就是罪人。就算將來這個代價能換取更多人活下去,但活下去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有誰問過死去的人想不想成為代價?”
“良人!”雪姬握住朱襄的手臂,道,“彆說了。”
朱襄搖頭:“我既然將你卷入,我就該和你說明白我心中所想。”
他拍了拍雪姬的手背,道:“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如此做。但我也不會忘記,對於那些‘代價’我就是罪人,我所做的事就是錯事,就是罪惡。沒有任何人是理應被犧牲的,但為了做成一些事,謀取更大的利益,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些人卻必定被犧牲。”
“就像是李牧領兵時,會讓一隊兵卒引人入包圍圈。這隊兵卒是必死的。但他們就是該死嗎?他們的命難道不是命嗎?他們比起那些沒死的兵卒,比起指揮的將領的命難道就更沒價值嗎?”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朱襄指著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他們與我一樣,我記得我害死了他們。對不起雪姬,我應該安慰你,但我不能告訴你他們的命就是理所當然被放棄的代價。我不能這麼說。”
雪姬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良人。我們都應該記得那些人,那些因為我們而餓死的楚人。”
“是,我們必須記得,然後背負著這一切,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朱襄將雪姬抱在懷裡,頭埋在雪姬的肩膀上,“做任何犧牲的時候都要將被犧牲者放在心上,不要忘記他們的重量。如果忘記‘代價’的重量,忘記‘代價’也是與我們一樣的人,一定會走入歧途。那時候,我們就脫離了人性,不再是‘人’了。”
雪姬也將臉埋在朱襄肩膀上失聲痛哭。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但以她的地位和聰慧,她隻要還是長平君夫人,一定會遇到這種事。
作為女人,她確實可以躲入後院,與其他貴夫人一樣,隻操心內院的事。
但她舍不得讓朱襄獨自承擔這一切,她一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一定還會遭遇這些抉擇。
所以朱襄才一定要在她第一次迷茫的時候告訴她,牢記這些“代價”都是他們夫妻二人犯下的罪,不能因為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就把“罪”視而不見,甚至當作功勳。
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
朱襄知道這樣很殘忍,可如果雪姬與他走上不同的路,那麼對他二人而言,大概都更殘忍。
他帶著雪姬走上一條與當世女人不同的路,就要領著雪姬在正確的道路上行進。
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
這是他的責任。
不過他會走在最前麵,將荊棘都砍掉踏平。如果要流血痛苦,他會是第一人。
就像是這次貿易戰,他才是主導者,雪姬隻是帶著人織布,沒有做更多的事。
所以責任是他的,擔負罪責的人也該是他。
朱襄擁著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著睡著。
他將雪姬抱到床榻上,為雪姬蓋上被子。
他看著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經好些時日沒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沒有告訴自己。
如果自己不來看雪姬,大概雪姬會一直瞞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擔了很多事,很擔心自己成為他的負擔。
他也一樣。
“舅母好些了嗎?”嬴小政端來水盆,水盆上搭著毛巾。
“嗯,哭出來就好了。”朱襄擰乾蘸了溫水的帕子,替雪姬將淚痕擦乾淨。
雪姬沒有醒來,她確實太累了。
“我和雪說的話,你也要記住。”朱襄看著雪姬沉睡的臉,輕聲道,“政兒,記住代價的重量,你才不會走入歧途。”
他家的政兒與曆史中的秦始皇一樣充滿雄心壯誌。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壯誌下麵都是無數平民的屍骸。
他無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實現他的雄心壯誌,隻能讓政兒在做決定的時候,稍稍給那些平民堆積如山的屍骸一個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帶有憐惜,隻要給一個眼神,隻要能讓那些平民的慘狀入這位千古一帝的雙眼,就足夠了。
“我明白。”嬴小政現在如此說。
朱襄勉強笑了笑,道:“政兒聰慧,當然明白。”
現在的政兒當是明白的。
“舅父,藺伯父非要冒險也必須做的事,就是減輕楚國平民遭遇的痛苦,對嗎?”嬴小政問道,“他假扮心向楚國平民的高士,雖讓天下士人看到楚國的無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國會更混亂。他隻是為了減輕楚國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險而已。”
嬴小政想了許多複雜的理由,但今日見聞,讓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很多事並不複雜。
藺贄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麵上的理由一樣,隻是為了救人罷了。
至於這救人是出於本心,還是為了減輕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為藺贄就是為了救更多的楚國平民,連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係庶民的高士。
“嗯。”朱襄道,“不過藺禮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會放任這些楚民在楚國餓死,對秦國的利益更大。”
朱襄嘴角勾起諷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確實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製的,所以愛民如子者並不一定奪得天下,擁有更多人才者才會變得強盛。而楚國餓死再多庶民,其實都不會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
“就如趙國兵卒差點在長平被阬殺,趙國庶民差點在饑荒中餓死一樣,如果沒有我、沒有廉公,誰會關注?”
“總要有一個高士站出來,高高在上的士人們才會將視線投向腳底下供他們吃穿的庶民,才會為這些平時地位連牲畜都不如的人灑幾滴眼淚,才會憤怒悲傷進而對楚王、楚國失望。”
“所以,要讓楚國的慘景進入眾人眼中,一位悲鬱的高士是必需的。”
“因為天下士人,隻會對士人感同身受啊。”
嬴小政看著朱襄的臉龐。
他的舅父表情很平靜,如深潭一般波瀾不驚。
舅父的雙眼中卻隱藏著濃鬱的悲愴,仿佛他觀潮時看到的巨大波濤。
他想起楚人南渡,舅父親自去安排他們的生活,總會詢問他們的生活,引他們將受過的苦難說出來,讓他們哭出來,說哭出來就不會鬱結於心,就會有勇氣在異鄉活下去。
舅父說這是心理治療。
眾人不明白什麼是心理治療,但他們發現,對朱襄公哭過的庶民,精神麵貌確實更好,乾活也更加賣力。
嬴小政現在卻想,舅父這樣做,真的隻是為了安撫那些慌亂的流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