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沒有得到答案。
或者說, 他不想得知這個答案。
雪姬醒來之後,沒有與朱襄一同離開。
她對朱襄道,自己還要留在吳郡做些事。
來這裡的楚國流民是最多的。雖然官府早就準備好了救濟的糧食, 雪姬認為,還可以做更多的事。
現在囤積的棉布很多。楚國人雖然已經將棉布當做廢品般嫌棄,但棉布本身就是“衣食”中的“衣”, 怎麼也不會成為廢品。
現在紡織工坊不會全力開動,織女們有了空閒時間。雪姬要召集她們用棉布紡織衣物, 拿到市集上去販賣,換取當地人的糧食和其他生活用品。
雖然吳郡人可以買棉布回去自給自足,但如果成衣的價格隻比棉布稍稍高一丁點,那麼他們應該樂意節省這點時間,去做更多的事。
而且南秦嚴格控製了棉田種植麵積, 南秦的庶民所種植的棉花是不多的,棉布的價值還算正常。
他們家中有穿了多年沒穿破的麻衣,恐怕舍不得裁剪棉布做新衣。若有便宜的棉布衣服販賣, 或許他們願意拿糧食和生活用品出來換。
比起官府直接施舍,楚人中的女性流民自己裁剪衣服換糧食,或許能夠更長久,也能讓她們磨煉出更好的做衣服的手藝, 讓當地人願意娶她們,這樣她們就有活路了。
朱襄認真地聽著雪姬為這些流民女子們打算。
“更好嫁人”在後世對女子而言是一句令人皺眉的迂腐之言。在封建時代, 這確確實實是當世女子, 特彆是庶民女子唯一的活路。
即便按照新田律能立女戶,女戶也幾乎是寡婦,無夫無子的女子很難在這個世道活下去。
雪姬身為庶民女子樸素的思想,她想為這些流民中的女子找一條活路, 活路就是展現出她們的手藝,將她們“嫁出去”,或者“給大戶人家做織女”。
朱襄道:“雪,你可以將吳郡的富戶們調動起來。他們看到有大量流民湧入,心裡早就做好了官府向他們伸手要錢的準備。我會放出些風聲讓他們做些慈善,在他們準備好掏錢的時候,你再讓他們買衣服。”
雪姬腦袋一時半會兒沒轉過彎:“為什麼他們要直接給,我卻要給他們衣服?”
朱襄道:“他們不會主動救濟流民。直接讓他們給,那就是用我的人情換錢;我讓他們低價買了衣服,倒是他們占了我的便宜。”
雪姬想了想,還是想不太明白。她將此事記下,決定一邊做一邊繼續思索。
嬴小政插嘴:“庶民能買多少衣服?富貴人家才會買進大量新衣給奴仆、家丁穿,以裝點門麵。舅母可問他們的需求,像做官服一樣,給他們定做他們需要的衣服。這樣就能要到更高的價錢,還能將這筆生意持續下去。”
朱襄誇讚道:“政兒的頭腦真靈活。”
雪姬被嬴小政一點撥,腦海裡有了思路。她微笑著道:“政兒,舅母此事要多仰仗你的主意了。”
嬴小政挺起胸膛道:“儘管交給我!”
雪姬對朱襄道:“若此事能成,我就去南郡和黔中郡,也賣給那兩郡的富戶衣服。”
嬴小政道:“老師說,現在秦兵的衣物都是自帶,買衣服還得花錢。現在他不缺錢,想給全軍發一身衣服,順帶為攻打楚國提升士氣。舅母先練練手,待織女們手藝活熟練後,囤積的棉布用作給秦軍發衣物,隻會不夠用。”
嬴小政嗤笑:“楚國人居然把棉布當無用之物,真是可笑。”
朱襄歎了口氣,心中讚同嬴小政的嗤笑。
楚國的這場貿易戰其實不會造成如此大的人道災難。
“布幣”和後世的信用貨幣不同。信用貨幣在信用透支之後就會造成大量通貨膨脹,成為廢紙。“布幣”是實物貨幣,本身就具有價值,算是一種比較寬泛的“以物易物”。
溫飽一字,“布幣”能解決“溫”,需求量永遠不嫌棄多。
楚王若想解決“布幣泛濫”的災難,隻需要大量收購民間的“布幣”做成衣物發給將士,或者做成官服。隻需要挺過一年,調整種植結構,打擊土地兼並,這場危機就解除了。
甚至楚王不敢打擊土地兼並,可以發動戰爭,去彆國掠奪土地。
若是楚王這樣做,秦國也能找到令楚國生亂的機會——楚王隻要出手,要麼危害貴族的利益,要麼與他國敵對。
楚王和他身邊的卿大夫們大概也看到了這點,所以他們選擇了什麼都不做。
饑民不會生亂,楚王這邊的錢財和糧食減少,或者貿然與封君、他國敵對,才會動搖楚王的統治。
朱襄回過神,道:“李牧的軍隊靠著南秦屯田供給,和與百越的交易自給自足,很是富裕。雪可放心向他要錢要糧。”
雪姬心頭一鬆:“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對她說的話,讓她第一次思索“為了良人和政兒”之外的事。
之前她所做的事,包括留在鹹陽為質,與其他貴夫人交流,入宮成為女官輔佐王後,研製紡織機器等,都是“為了良人和政兒”。
雪姬自己並沒有野心。如果非得說理想,就是希望良人和政兒更好。
參與對楚國的貿易戰也是如此。雪姬隻是想實現朱襄的目的。
直到她看到流民的慘狀,才開始思索“代價”的含義。
朱襄告訴她“代價”的重量後,雪姬才發自內心地想要迫切地做些什麼。
是贖罪嗎?也不像。她仍舊很迷茫,但迷茫不能停滯不前,得往前走,手頭不停地做事,在做事中慢慢思考。
若停下來思考,等思考清楚的時候,就錯過了做事的時間。
雪姬隻知道,她要儘全力讓這些楚人流民們活下去。
不僅是青壯年,還有那些無依無靠的女子和孩子,都要儘可能地活下去。
所以雪姬這次沒有與朱襄一同前往南郡和黔中郡做計劃好的事。她自己重新製定了計劃。
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
雪姬做出這個計劃時很忐忑。她的良人和孩子卻比她自己更信任她,不僅全力支持,還迅速幫她將計劃補齊。
雪姬將朱襄和嬴小政的補充記下,繼續努力學習。
有一日,或許她無需良人和孩子補充,也能完美做好一件事。
朱襄與雪姬、政兒在碼頭分彆,前往了南郡和黔中郡指導安頓流民,以長平君的身份壓製當地因流民衝擊帶來的混亂。
流民中不僅有可憐的活不下去的平民,也有想要渾水摸魚的賊人,甚至是想要擾亂南秦之地的楚人奸細。
郡守雖然有足夠大的權力處理騷亂,但或許會有人以流民會引起騷亂之名義,禁止流民入境。
現在南秦在朱襄的忙碌下變得較為繁榮,當地人並不希望有人來分一杯羹。
在朱襄眼中,這些都是人;在秦人眼中,那些是楚人;在原本是楚人的南秦人眼中,那些是一旦發生騷亂就會連帶他們處境也變差的隱患。
所以朱襄必須用自己的聲望來壓製排擠流民的聲音。
誰都知道,朱襄公素有愛民之心,他絕不允許大批流民死在他眼前。所以若有人想要反對,就親自去找朱襄公,將朱襄公說服,否則郡守肯定是聽從長平君朱襄公的命令。
朱襄來之前,南郡和黔中郡多反對聲音。
朱襄來之後,無人敢去找朱襄辯論。
他們美好的生活都是拜朱襄公所賜,現在朱襄公想要救更多的人,他們就算心裡不想彆人分走他們的東西,但誰能厚著臉皮去阻止朱襄公救人?
朱襄公當年也是如此救的他們。
一些聲音最大的士子在朱襄到來之後,甚至在見到朱襄的車輛時掩麵羞愧繞道而行。
他們歎息,自己阻止流民到來是為了鄉親父老,所以對他人問心無愧。但麵對朱襄公,自己就變成了為了私利,心中有愧了。
不過也有人悄悄想看朱襄的笑話。
那麼多流民湧入南秦,朱襄若是全部吃下,真的不會造成混亂嗎?
黔中郡郡守張若和南郡郡守蒙武聽到一些人的閒言碎語,都不由冷笑。
彆說朱襄有多厲害,即便沒有朱襄,這些流民秦國也吃得下。
當年秦國東出函穀關的時候,不斷頒布政策吸引三晉流民來秦國種地。後來開發蜀郡和巴郡,也多虧了這些流民。
所以秦國有一套成熟的辦法安置這些流民,怎麼可能生亂?
他們不僅不懂朱襄,也不懂秦國。
秦國現在擴張太快,正是缺人的時候。沒看到李牧都去百越買人去填沼澤種水稻了?他們郡中的荒地也多得是。
秦國原本地盤很小,不僅官吏全靠外來人才填充,耕戰啊的庶民也全靠吸引外來者。
若用後世的概念來說,秦國算是“移民國家”。不過秦國和中原幾國都是周朝,所以不能這麼算,隻是情況相似。
對其他六國而言,流民湧入會動搖統治;對缺人不缺地的秦國而言,流民多多益善,他們很擅長利用流民。
楚國流民惶恐不安地南渡之後,就得到了秦國官吏熱情對待,迅速為他們分配了田地住所。有楚人帶著他們去領簽字畫押領糧食工具,不斷叮囑他們好好乾活,這些東西明年豐收的時候都得還。
“朱襄公仁慈,借給你們的東西都不要利息。若你們辜負了朱襄公的善意,就是苦役等著你們。”
小吏們一邊用朱襄的名聲來安撫流民,一邊用苦役來威脅他們聽話。
楚人聽到小吏的話之後,大多會跪地叩首感謝朱襄,小部分表情唏噓。
那小部分表情唏噓的人,多是楚國底層士人。
這次災難波及很廣,許多底層士人,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小地主都破產了。
能跨越楚國大片領土,渡過長江,來到南秦的人,大部分本身還是有些本事的。生活太貧苦的人,有的來不及出發便倒下,有的餓死在了路上。
就算是逃難,能逃出生天的人,大部分有一定抗風險能力。特彆是以宗族為單位逃難,最容易逃出來。
朱襄知道會有許多士人來南秦。他讓官吏登記流民戶籍的時候,特意把會自己寫名字的人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