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張貼告示,在流民中招募臨時小吏,與南秦官吏一同管理流民。
能做臨時小吏的人,都是南逃的楚國士人。有些甚至祖上還做過大官,隻是現在淪落成了庶民。
這些庶民,才是能入大部分士人眼的真正“庶人”。
朱襄親自見了流民中的“首領”,然後許諾他們會建立流民的村落,讓他們成為村老,重建宗族。
封建時代的生產力,使官府不可能將權力下放到最底層。村鎮一級的秩序,都是庶民以宗族為紐帶自治。
朱襄要儘快讓流民穩定下來,就要迅速重建村鎮一級的秩序。幫助他們重建宗族祠堂,就是最快捷的方法。
無論那些流民首領在南逃途中做過多少不似人的禽獸事,當朱襄告知他們能重建宗祠時,他們立刻就褪去了身上的獸性,全力幫朱襄維持秩序。
流民中的士人迅速集結在朱襄周圍。他們學習秦律和秦話,搖身一變成為秦國的官吏,幫助秦國管理楚國流民。
之後他們中的優秀者就會留任官吏,繼續管理當地已經變成村民的原楚國流民。
在後世,若讓同鄉治理鄉人,會發生貪腐之類的大問題。
但在此時,若不是同鄉治理村鎮一級的鄉人,村民根本不會理睬此人。官吏幾乎難以做成任何一件事。
現在是人情的社會。
秦國也不在乎小吏手腳不乾淨,隻要他們能約束鄉人,能收得起來稅就行。
朱襄每日從睜眼開始就不斷麵見流民中的士人,手腳不停地將流民安置在已經準備好的地方,迅速在流民中重建秩序,幫他們從逃難的野獸變回人。
在這期間,他對流民中的罪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這些人踏上了南秦的土地後沒有做過惡,即便朱襄聽到許多人在途中犯過大罪也閉目塞耳,假裝不知。
因為朱襄若是計較起來,這些流民中大部分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在逃難路上做過害人性命之類的大罪。
那時他們是野獸,為了自己能活下去,撕咬同類很正常。
朱襄不斷告誡自己,那時他們不是人,自己不要用對人的道德觀來評價他們,要對流民一視同仁,要讓他們都有活路。
隻有到了秩序社會,有了不害人也能活下去的機會還作惡的人,他才會依照秦律處罰。
朱襄在忙碌過程中,將厚厚的秦律幾乎都刻入了腦海。
下麵的官吏隻要一詢問,朱襄立刻就能說出適用哪條秦律。
朱襄對秦律的熟練,讓宿吏都驚訝不止。
嬴小政擔心朱襄獨木難支,他在吳郡有李牧幫助,沒有遇到困難的事,便隻留下蒙恬,將得力助手李斯和韓非派給了朱襄。
李斯和韓非都自認為是法家弟子,對各國律令了然於胸。
但他們給朱襄當了一陣子助手之後,感受到了挫敗。
朱襄公不是法家人,但朱襄公對律令恐怕比他們一人都熟悉得多。
李斯心胸狹窄,很容易嫉妒彆人。
現在朱襄在他最擅長的地方把他比了下去,他看著朱襄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卻難以生出嫉妒之心。
韓非心疼道:“朱襄公,這些瑣事交由、交由我和李斯。你、你休息啊。”
李斯壓抑住心中複雜情緒,道:“朱襄公,聽韓非和我一言,快去休息吧。”
朱襄按壓著太陽穴,露出笑容讓他們安心:“我若撐不下去,會去休息。現在我不會倒下。”
見兩人仍舊擔心他,朱襄道:“現在隻有我的名聲能壓得住流民首領和當地豪強。”
他半開玩笑道:“隻有我能讓他們賣我一個麵子,彆惹亂子。你們倆的分量不夠,隻能給我打下手。不過幸虧有你們在,我輕鬆許多,謝了。”
聽了朱襄的感謝,李斯心中很是酸澀。
他應該高興,但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李斯隻能拱手道:“朱襄公請將更多的事交給斯,斯絕對能做好。”
韓非也道:“我也一樣。朱襄公!”
朱襄點頭:“好。”
他或許是太勞累了,讓韓非急得都不結巴了。
隻是朱襄有預感,他可能馬上要回鹹陽了。在回鹹陽之前,他必須給南秦三郡接收流民一事開好頭,讓後來者能夠按照他已經安排好的事做下去。
朱襄沒有料錯。
當楚國的“白頭翁”在追殺中落水生死不知時,秦王的詔令來到了南秦,召長平君朱襄和公子政即刻入秦。
雪姬猶豫了許久,咬牙請求留在南秦。
“這裡需要長平君。”雪姬道,“但良人必須帶著政兒回鹹陽,所以長平君夫人就留下來,代替長平君安撫流民。”
朱襄猶豫。嬴小政堅決不許。
“舅母,你知道這裡多危險嗎?我們離開之後,就算有老師護著你,但你也一定會麵臨很多困難。這個秦國還有很多賢能之人,不需要舅母獨自在這裡!”嬴小政焦急道,“舅母,和我一同回鹹陽,這可能是看大父最後一眼了。”
雪姬撫摸著嬴小政的頭發道:“政兒,舅母要留下。白頭翁已經去世了,大兄要回到秦國繼續當丞相。現在流民能依靠的人隻有長平君。我是長平君夫人,我在這裡就代表著長平君。快回去吧,舅母在這裡幫你和你舅父繼續安頓流民。”
雪姬抬起頭,對朱襄道:“良人,你說這些流民就是我們必須銘記的‘代價’,所以我們一人必須有一人留在這裡,來承擔這些‘代價’。”
朱襄按住嬴小政的肩膀,點頭道:“好。雪,你保重。”
雪姬溫婉地微笑,一如既往:“良人和政兒也保重。”
嬴小政氣得手腳亂晃了一下,然後低頭一頭槌撞朱襄胸口,差點把朱襄撞出內出血。
撞了居然站在舅母這邊,不幫自己的舅父一下後,嬴小政的氣稍稍順了一些。
他甕聲甕氣道:“既然舅母非要如此,那政兒也無法阻攔。舅母保重,我會派一隊護衛隨時跟著舅母,舅母千萬彆心軟。”
雪姬道:“政兒放心。”
嬴小政嘀咕:“我一點都不放心……我還是多叮囑護衛,讓他們彆心軟。”
嬴小政越想越鬱悶,又低頭撞了朱襄一下。
這次朱襄有準備,雙手擋住了小牛犢時的嬴小政的頭槌攻擊。
朱襄罵道:“你生你舅母的氣,撞舅父乾什麼?!”
嬴小政道:“我總不能去撞舅母!撞疼了怎麼辦!”
朱襄罵道:“我就不疼嗎!”
嬴小政理直氣壯:“我管你疼不疼!”
朱襄:“……”
這叛逆期的小外甥不能要了。
熱乎乎的始皇崽誰要?我倒貼五毛錢東風包郵!
雪姬用袖口掩著嘴輕笑。
嬴小政這麼一鬨,他們分離的氣氛都變得活潑了。
雪姬和李牧送朱襄和嬴小政離開,李斯與韓非主動留下來幫雪姬。
蒙恬想了想,也請求留下來,但嬴小政不許。
嬴小政冰冷道:“我此次回鹹陽,大概就是秦太子了。我需要有人替我聯絡鹹陽世卿。你與李斯、韓非不同,你是世卿之子。”
蒙恬低頭道:“是,公子。”
嬴小政表情緩和,道:“我知道比起與鹹陽城中那些庸人胡混,你更願意做些實事。待鹹陽事了,我會有更多的事交由你做,不需擔心。”
蒙恬道:“是!公子!”
嬴小政背著手,站在船頭看著被巨船劈開的浪花。
大父可能老病,嬴小政不是不難過。隻是大約能做秦王的人,心中的私人情感都不多。比起長輩辭世的難過,嬴小政心中更多的是即將成為秦太子的雀躍。
如果舅父知道我現在心中所想,不知道會不會失望。
嬴小政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家中老仆驚慌來報:“主父,主父暈倒了!”
嬴小政腳底一個踉蹌,“啪”的一聲摔倒在甲板上。
“公子!”蒙恬伸手去扶。
嬴小政一把將蒙恬的手甩開,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往船艙裡跑:“舅父?舅父!”
朱襄長時間疲勞過度。現在在船上一鬆懈,積累的疲勞全湧出來,很快發起了高熱,不小心暈厥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就感到胸口沉甸甸濕漉漉,一睜眼便看到嬴小政趴在自己胸口不知道哭了多久。
朱襄趕緊推了推嬴小政的腦袋:“政兒?政兒,彆哭了,我還沒死呢!”
嬴小政抬起頭,然後使勁低頭,狠狠砸在朱襄胸口上。
朱襄:“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