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有一種預感,若是自己當了楚王,說不定會成為楚國的亡國之君。
但他看見楚人來求他,看見來者是號稱楚國的長平君的白頭翁的門人,他還是回來了。
回來與這天下大勢對抗。
“春申君,我會儘力保護你。”公子啟道,“楚國已經很難了,少一個賢臣,就更難一分。我本就看不到希望,若你死在了權力傾軋下,這楚國未來就更沒有希望了。”
春申君低著頭問道:“公子何出此言?隻是一些叛亂,很快就能平叛。”
公子啟搖頭:“叛亂不算什麼。我說的是秦國,是秦國統一天下的大勢。”
他從春申君手中把酒壺拿回來,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然後他抹了抹嘴,繼續笑道:“我在君父離開秦國的前一年出生,在秦國已經生活了二十餘載,對秦國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若非我是熊啟,我已經是秦人。”
“春申君去了秦國,看到過秦國盛世的隻鱗片羽。現在的秦國更強大了,秦國的人心也更齊了。這一切,都是朱襄公的功勞。隻有一個完全不慕名利,甚至連貴族的尊嚴都不要的聖人,才能輔佐秦國建立這樣的盛世。”
“我曾在鹹陽學宮學習,我知道天下統一乃是大勢。這天下已經紛亂許久,早就需要一個雄主統一,結束這幾百年的戰亂。”
“原本楚國有機會,但現在楚國變成了這樣,除非現在秦王子楚和太子政全都暴斃,秦國突然陷入王位爭奪而分裂,否則不管是楚國還是誰的什麼國,都沒機會了。”
“這一切我回楚國之前就知曉的。”公子啟對春申君道,“朱襄公有一項本事,就是看人很準。他若以友相待的人,都是這世間頂尖的賢才。楚國之中,隻有春申君能與朱襄公私下喝上一場酒,也隻有春申君能得朱襄公一計陽謀,讓君父冷落你。”
“你是朱襄公的友人,所以這話,我隻與你說。”公子啟道,“春申君,儘力活下來吧。說不定我倆會成為一對亡命君臣。”
他再次將酒壺遞給春申君。
春申君握著酒壺許久,然後仰頭一飲而儘。
不知為何,他眼睛有些濕潤,心頭有些發熱。
即便是那位被他拚命救回的主父,也未給他以如此熱意。
“好。”
春申君沒有用華麗和誠懇的措辭來表達自己的忠心,隻是平靜地淡淡地如此說了一個字。
……
李牧橫刀坐在戰船船頭,手上是從楚都送來的信。
刀太好用,他已經很久不用劍了。
現在他手下的兵卒們也全都用刀,不再用劍。
“公子啟已經回楚都,與春申君相談甚歡。”李牧道,“楚國終於迎來了一位賢主,可惜太遲。”
在李牧的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春申君和公子啟晚上庭院私會時說的話。
公子啟以為自己和春申君在開闊無人處密聊,卻不知道所謂落水屍骨無存的白頭翁,就是秦國的丞相藺贄。白頭翁的門人,也儘是秦國的探子。
李牧手中的信,大概也會送到秦王子楚那裡去。
李牧對公子啟生出了些許好感。
能看出朱襄的處境,能感慨秦王對朱襄不公的人,李牧都會對其有些好感。
李牧早就發現了此事。
朱襄自己肯定也知曉,然後他就故意讓自己變得孤僻。
怎麼會有一位秦王外戚封君,入秦近十年,居然從未參加過秦國任何一個貴族的宴請,也未在家中舉辦過任何一次招待外人的宴會?
怎麼會有人能忍著近十年不結交新朋友?與秦國所有世卿勳貴都形同陌路?
朱襄還是一介庶人的時候,還在給藺相如當門客的時候,他都能結交許多新的友人。
他在藺相如身邊,不如他入秦的時間長。但他結識了墨家和農家的首領,與荀子成為師徒,“招攬”了子楚和蔡澤,還經由廉公認識了自己。
難道秦國沒有朱襄願意結識的人嗎?
即便是韓非和李斯這兩位朱襄時常誇讚才華的人,朱襄都刻意與其保持距離,讓政兒去與他們交好。
因為朱襄說,這兩人遲早會入秦國朝堂的。
“所以朱襄確實不會被任何秦王忌憚。”李牧手一揚,信紙飛入江水中,瞬間消失在浪花間,“希望政兒……政兒繼位,朱襄也會如此。他自己選擇如此。”
朱襄不希望君臣之彆損害他與子楚、政兒的感情,所以他會自己儘可能地規避這種可能。
等天下一統,朱襄滿天下種地時,恐怕就會好些了。李牧心道。
天下一統恐怕還有些年,但把楚國之事快點了結,讓朱襄離開鹹陽,朱襄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不用總圍著三兩人轉悠。
而且雪姬也想念朱襄,想與朱襄團聚。
“將軍,看到對岸了。他們好像都沒防備我們。”掌舵的兵卒前來報告,“我們是直接衝過去?”
李牧點頭。
在公元前250年,秦王子楚登基當年秋季,秦將李牧登陸長江北岸,占據多個城池,將長江三角洲徹底收入囊中。
因為楚國正在內亂,李牧此舉無人抵擋。
之後,李牧將兵馬運到長江北岸,以長江三角洲的北岸為據點,率領一支輕騎兵攻打楚國城池。
李牧這一支騎兵十分奇特,與其他戰場上的秦軍完全不同。
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攻占一座城池,並不防守,隻是換馬籌糧,再把剩下的糧食分給眾人。在楚國人想要收複城池的時候,便開門去往下一個城池。
他們的行軍路線曲折無比,仿佛就在江淮平原上不斷做折返。
而蒙武和張若也渡過長江,在北岸盤踞。
李牧每次折返,都能在北岸找到補給,楚國根本無法圍剿他們。
李牧回到據點後,下一次出兵的地點也難以預料。
他總會乘船離開出兵的地方,然後沿著長江不知道從哪上岸,不知道從哪繼續出發。
楚國除非順著長江北岸橫向拉一條防線,才能防止李牧的突襲。
如果楚國現在內部還和睦,可能多個封君共同出兵,還能勉強應付李牧的突襲。至少他們能查到李牧在哪裡登陸,然後戰車與騎兵追逐李牧。
但現在楚國已經亂了,至少楚國有一半的封君,楚王都無法差遣。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李牧的輕騎兵,在江淮平原上仿若無人之地。
不止楚國,其他五國本來想在楚國內亂中分一杯羹,現在李牧這一場出兵,也把他們弄懵了。
誰也無法想象,這仗還能如此打,騎兵還能這麼用。
原來不需要大軍壓境,不需要攻城器械,隻需要搶速度,就能攻占城池?
原來不需要占領城池,隻需要擾亂對方秩序,就能讓人疲於奔命?
彆說五國,秦國的將領們也在複盤李牧此次作戰,希望從中學習一些東西。
然後他們學來學去,隻能感慨一聲,不會。
“若是要讓騎兵發揮出速度,必須在水網較少、地勢平坦的地方。這天下,似乎隻有如今楚國腹地如此。”
“這些騎兵是怎麼知道去哪座城池?李牧將整個楚國的地圖都裝在心裡了嗎?他完全不會迷路嗎?”
“他們在楚國境內換楚國人的馬,也能展現出如此精湛的騎術?這些騎兵是怎麼訓練的?”
“直接將糧食分發給庶人?這有何用?李牧是在想什麼?若是想毀掉楚國的糧倉,為何不一把火燒掉?這不是更省力?”
“聽聞李牧是親自帶兵突襲。他本人武力超群,恐怕比起白起更甚。”
“李牧不是舟師將軍嗎?為何還會帶領騎兵?”
說這話的人被其他人轉頭狠盯。
那人疑惑:“不是嗎?”
一位年紀稍長的人深呼吸了一下,道:“李牧曾是鎮守雁門郡的趙將,以打退北胡十幾萬騎兵而一舉成名。那是他入秦之前的事了。”
雖然秦國與戎狄混居,但最先成建製的騎兵部隊,是趙武靈王首創。
李牧身為鎮守雁門的將領,是這天下最會使用騎兵的人。
楚國以西,漢水流域,後世荊門、荊州、天門三市中間的三角地帶,是一處平原地帶。王翦便在此吞並,對楚國虎視眈眈。
李牧出兵之時,王翦也得到了李牧這一支“奇兵”的消息。
以前說“奇兵”,是指意外來兵。李牧的“奇兵”,是“奇異”“奇特”之兵。
王翦將地圖鋪到麵前桌上,蹙眉苦思。
楚威王築金陵邑,李牧最先占領的就是金陵。
從金陵出發,李牧的騎兵一路向北,橫跨半個江淮平原,沿路攻克大大小小的城池,直達淮水南岸的鐘離,途中把春申君的封邑都打了幾座。
春申君立刻回防,李牧折返南方,返回廣陵。廣陵已經被秦軍牢牢控製住,楚軍無法攻克。楚國內亂未平,春申君隻好收兵回陳都拱衛楚王。
李牧第二次出兵,從水路乘船到巢湖,然後騎兵上岸一路攻打到壽春附近,遭遇大軍後折返巢湖。楚軍望湖興歎。
第三次,李牧的騎兵從廣陵出發,被景、昭二氏的大軍攔截,退到海岸線上,坐上早已經等候多時的秦國海船跑了。在秦國海船的弩|箭、投石機、霹靂車的掩護下從容撤退。
之後蒙武、張若共同越過長江,登陸北岸,順流而下,連克楚國長江北岸大小城池,與李牧遙相呼應,接應李牧的騎兵。
楚國顧頭顧不了尾,無法再派大軍阻攔李牧的騎兵,隻能讓李牧在楚國以東的江淮平原上馳騁。
“李牧選定的城池,總會全偏向楚王一係或者叛軍一係,所以楚王和叛軍無法齊心,反而等著李牧擾亂對方,好趁勢攻打。”王翦搖搖頭,鬱悶道,“我這重騎兵剛練好,難道沒有使用的機會了?”
王翦自嘲了一句,命令兵卒整隊。
笑話,現在正是他出兵的時候。
他深呼吸了一下。這次戰果如何,就幾乎斷定他的未來了。
與李牧同時代同國為將,壓力真是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