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被朱襄叫回來的時候, 心裡已經打好了訓斥舅父不顧安全的草稿。
結果一回來,就被朱襄訓了一下午,他完全無法還嘴。
你舅父還是你舅父。
嬴小政兩眼無神, 白眼翻得眼珠子都看不見了。
但無論嬴小政做出再不禮貌的表情, 朱襄仍舊念叨個不停,從夜晚渡過長江到騎馬追到淮水,朱襄把每一件事都拿出來反複念。
朱襄得知嬴小政來戰場後, 嚇得兩眼一黑。
我家外甥才多少歲?這麼小的孩子, 怎麼能上戰場?
李牧!!!
李牧已經跑回了戰船上假裝自己還沒回吳郡。
他站在船頭, 背著手長歎。
他沒想到項燕的軍隊居然會潰散得如此快, 自己帶著嬴小政衝過頭了。如果朱襄得知,恐怕這頓揍是難免了。
當軍隊潰敗之後,人數越多,反而逃竄的速度越快。這時候隻需要極少的人, 就能追著他們趕。
不過也隻能追趕而言, 想要吃掉潰兵還是很難。
隻是像趕羊一樣追趕, 潰兵不會造成危險;若是想要吞掉對方,對方就會奮起反抗, 那時就是“窮寇莫追”了。
追寇的底線就是淮水。當潰兵到了淮水,前路被斷,就變成了“窮寇”。
李牧算得很準, 即給了楚國以極大打擊, 項燕此戰之後肯定會被楚王冷落, 又給嬴小政刷足了戰功。
不過足歲十四歲的太子政,親自率領一萬大軍追擊楚國十萬大軍,跨越半個楚國腹地,到達淮水才撤兵。秦國宗室子弟有這樣的壯舉, 足以封君了。
但李牧知道,自己算得再準,朱襄都是“不聽不聽”,然後氣得把他揍一頓。
“唉。”李牧再次長歎,思考自己要不調轉船頭繼續回南越得了。
逃避。
朱襄現在的心情與李牧猜測的一樣。
當他得知李牧一直扮作侍衛陪在嬴小政身邊,待嬴小政回來的時候才離開,就知道李牧有信心保護嬴小政的安全。
但萬一呢!
朱襄氣得手抖個不停,眼前又是一黑。
正在表演翻白眼行為藝術的嬴小政嚇得從椅子上蹦起來,趕緊給舅父拍背順氣。
“水!拿溫水來!”嬴小政焦急道,“舅父,喝一口,緩口氣。彆生氣彆生氣,沒有下次,我不會再上戰場了。”
嬴小政過了一次當將軍的癮後,就息了上戰場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身為太子沒必要去立什麼軍功。這次隻是碰上了,就順手收割一點戰功。
“我其實也不想,但老師說這個機會非常好,我就去了。那時我總不能不聽將軍的話。”嬴小政為了安撫舅父,立刻把李牧“賣掉”,“舅父,等見到老師,你好好罵他,真的太危險了!”
朱襄差點被水嗆到。
他無語地瞥了一眼嬴小政一樣。
嬴小政滿臉無辜。
朱襄頭有點疼,不知道是氣的還是鬱悶的。
是他養孩子的方式有問題嗎?當他不知道嬴小政的性情,李牧撐死了也隻有五分錯,絕對是嬴小政非得上戰場,李牧才給他想辦法。
就像是我向李牧求助……
朱襄心裡對李牧的氣突然很憋屈的消失了。
確實是自己養孩子的方式有問題,他家政兒脾氣怎麼和他一樣?
這麼一想,倒是李牧很無辜。
“罷了,沒受傷就好,沒有下次。”朱襄道,“我就罷了,頂多罵你一頓。你想好怎麼向你舅母交代嗎?”
嬴小政臉色一白。
他結結巴巴道:“舅父,你說我給桂花糕改個什麼名字?”
朱襄疑惑:“什麼?”
……
最終嬴小政沒有給桂花糕改名。他強詞奪理,自己沒有親手上陣殺敵,隻是跟在隊伍裡騎馬跑。
連兵刃都沒有見血,怎麼能叫親自上戰場?
朱襄給了嬴小政一個難以言喻的眼神,讓嬴小政自己給雪姬解釋去,自己絕對不幫他。
他真不想看到未來的始皇帝為了桂花糕斤斤計較。
不過也可能是未來的秦二世。
朱襄腹誹了一下嬴小政之後,把太子外甥丟一旁,全身心投身戰後重建中。
嬴小政拿出了“狡辯自己沒上戰場”和“以後吃加了糖桂花的糯米糕”兩種方案,然後幫朱襄管理廣陵城,把李斯扔回吳郡幫舅母的忙。
“等我晚點回去,舅母說不定就忘記這件事了。”嬴小政很樂觀。
朱襄立刻在保平安的家書中寫信告狀。
雪姬回信說知道了,然後把朱襄和嬴小政一同罵了一頓。
她重點罵了朱襄,說嬴小政這德性和朱襄一模一樣,都是朱襄教得不好。
子不教父之過,朱襄擔全責!
朱襄看著雪姬寫來的書信想了想,當即給子楚的戰報中增了一筆。
夏同!看你生的什麼兒子!子不教父之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懂不懂!如果政兒有什麼好歹,都是你的錯!
嬴小政伸長脖子,探頭看了一眼舅父寫給君父的信,艱難地忍住笑,默默把腦袋縮了回來。
冒險這件事上他雖然有錯,但老師、舅父和君父難道錯不比自己大嗎?
哈哈哈哈哈。
嬴小政雖然沒有笑出聲,朱襄還是看到了這小子臉上囂張的笑意。
朱襄用毛筆杆戳了一下嬴小政的額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該不會真的是自己教育問題吧?
但政兒都十四歲了,還能扳回謙謙君子……算了,還是現在政兒好,他無法想象自家外甥成為謙謙君子的可怕模樣。
李牧磨磨蹭蹭,終於來挨揍的時候,廣陵人已經收拾好戰場,將全部精力投入秋耕。
因為隻兩日便打退了楚軍,廣陵城中的糧食還剩不少,不需要吳郡支援,摳摳索索也能用到年底收獲。
長三角現在的水熱條件,若再種一季大豆什麼的,都能一年三收了。
朱襄原本是打算從吳郡運點糧食來,讓廣陵人在戰後過個稍稍富裕一點的年,但被廣陵士人和庶民中的宿老代表婉拒了。
他們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秦人,需要受秦國庇佑。有過一次“背叛”後,廣陵人急需向秦國展現出自己的價值,以換取秦國的保護。
特彆是他們曾經對長平君不敬,長平君卻留下來帶他們禦敵,若他們再繼續扒拉著長平君要好處,彆說秦王和秦太子心裡不滿,他們廣陵人恐怕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都不好了。
廣陵人有這樣的誌氣,朱襄很支持。
人有時候就需要在心底憋這一口氣,日子才能過得更好。
廣陵城守住之後,有逃跑的士人想要回來。
他們本來放棄了田地和房屋,現在見廣陵城無事,不僅想要把田地和房屋拿回來,還想找朱襄討要房屋被拆的損失。
朱襄可不會慣著他們。白紙黑字留了憑證,你們以為憑借耍賴就有用嗎?真當我脾氣是泥捏的?
朱襄鉚足了勁要當麵罵這些人,但他連這些人的麵都沒見到,聲稱要討要放棄財產的人,就被一群廣陵農人拿著鋤頭和草叉趕走了。
回來可以。
廣陵城中也有人送走了自己的家人,現在城守住了,歡迎大家回來。
但已經放棄的財產,一寸布都不能要。這是你們逃離廣陵城的代價。
還想逼迫朱襄公?你是想死嗎!
有人的宗族留在了廣陵城,想借此串聯一下。但這個時候的人雖然隻重門戶私利,卻又矛盾的心存俠氣。
做這種事的人,無一例外被宗族分家,嚴重的連牌位都從祖祠裡丟了出來,還有人拿著劍要砍死他們。
蒙恬本來在一旁看好戲,看到劍都拔出來了,趕緊勸架。
秦人在戰場之外的地方都挺溫順,少有打架鬥毆。這樣一言不合就拔劍互砍,給了秦國小將蒙恬一點小小的彪悍楚人震撼。
蒙恬與朱襄並肩作戰後,對朱襄的態度隨意許多,終於像個晚輩了。
蒙恬拉著朱襄吐槽此事,朱襄笑道:“在商鞅變法之前,秦人也這樣,甚至比其他六國更加彪悍。他們隻是在忍耐,並非被磨去了血性。若遇到不平事,他們也是會重新拾起血性。”
劉邦就是被老秦人給抬上皇位。
漢朝建立後,劉邦晚年都在平叛,相當於又滅了一次六國,重新統一天下。
跟著劉邦再次掃平六國的,也是老秦人。
“不要因為他們溫良就忽視他們心底的火,否則等火燒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朱襄道。
嬴小政知道舅父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想起夢境中另一個自己的記憶。
那時候秦人心底的火燒起來了嗎?
明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嬴小政心底卻泛起真實的苦澀,好像他真的經曆過似的。
他晃了晃腦袋,把自己心中的異樣晃掉,轉移話題:“老師來了,舅父不去迎接?”
朱襄從桌子下麵拖出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嬴小政:“……”
蒙恬道:“我還有事!”溜了溜了!
李牧知道朱襄不會來迎接他,但他沒想到,自己見到朱襄的時候,朱襄舉起那麼大一根木棍。
這木棍要是砸下來,就算是他也得躺一月。
李牧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