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4年, 秦王子楚七年,在眾人提心吊膽中到來。
這一年,沒有旱, 也沒有澇, 就是風不調, 雨不順。
老天爺好像故意和可憐的農人開玩笑,田裡需要水的時候它不下雨, 糧食需要陽光的時候它沒太陽。
若不下雨,灌溉條件好的田地還能勉強熬過去;若收獲時沒太陽, 長好的糧食都黴爛在了地裡,誰也沒辦法。
戰國時人口很少。
到了秦始皇統一天下的時候, 全天下人口也就兩千多萬, 和後世京滬廣等沿海大都市一個城市的常住人口差不多。
現在秦國疆域擴大, 吸納了他國大量流民,人口總數也不超過一千萬。
這樣少的人口,抵抗災禍的能力就更差了。
於是今年, 秦國收獲的糧食比起前一年又減少了至少三成。
天氣像是瘋了似的不順,影響的不隻是秦國。
秦國有提前準備,還有朱襄加厚了秦國的血, 對比其他國家, 秦人還算好過了。
秦王子楚七年十月, 這本該是秋收的時候, 天下大饑,人食人。
不過因為五國的庶民本來過得就很差,灌溉條件好的肥沃田地又都集中在了貴族手中,所以五國國君和貴族對這天下大饑沒有太多感受。
他們的糧食很充足。
何況,就算今年糧食絕收, 不還能吃肉嗎?牲畜養殖,又不怕這一場連綿不絕的秋雨。
他們正在因為秦國停止了進攻中原的步伐而彈冠相慶。
五國大部分身在朝堂的士人都在彈冠相慶。
他們說是老天開眼,給秦國降下了災禍,阻攔了秦國征伐天下。
這是神靈不讓秦國禍害他國,說明天命不在秦!
於是五國的社會變得割裂又魔幻。
一邊是士人彈冠相慶仿佛盛世,一邊是庶人人食人的人間慘景。
國君和貴族在一起開宴會,通宵達旦慶祝老天阻止了秦國滅國的步伐。
他們在高高的祭壇上堆滿了糧食布匹和珍貴的祭品,宰牛宰羊感謝上蒼。
在城郭外,農人在去年便已經耗儘了糧食,吃著草根樹皮和從秦國流出的救荒作物熬到了今年秋收,卻幾乎顆粒無收,正在刨地裡的土,與黴爛的糧食捏成充饑的餅。
還有人在哭著交換已經養不活的嬰兒,交換已經餓死的親人的屍骸。
秦國沒心情去關注其他國家的魔幻日常。
秦國現在疆域廣闊,南北東西經緯度跨越很大,總能找出一些沒有受災或者受災程度較輕的地方。
秦王子楚沒有時間去祭拜上蒼。
從召回秦軍起,他就坐著秦王的車駕,不僅巡視了關中、關東和新打下來的韓國、趙國三郡,還入了蜀,親自接見蜀中的豪強大戶。
李冰修建的都江堰是一邊修一邊起效果,成都平原已經是一片沃野。
這個被山川環繞的盆地雖然也受到了極端天氣影響,但比起秦國其他地方受到的影響小了一些。
成都平原多年閉塞,又讓蜀中豪強悶聲發大財,手中攢了不少糧食。
秦王子楚公開賣爵,隻要捐粟千石,便可以提爵一等。
蜀中豪強紛紛慷慨解囊,用糧食換取爵位。秦王子楚當場蓋章當場兌現,攢下的糧食立刻運往秦國受災最嚴重的關中關東腹地。
在籌集完糧食之後,秦王子楚坐著大船,沿著洶湧的長江而下,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來到了南楚三郡。
他召集南楚眾大族,告知他們從南到北全天下都在受災,五國已經人食人,隻有秦國因為提前準備,還有了長平君,所以日子最好過,特彆是長平君治理下的南秦三郡的日子尤其好過。
秦王子楚先說明了天下的狀況後,也在南秦賣爵,同樣是捐糧食千石,可以得爵一級。
他還承諾,如果捐得更多,雖然不會給更多的爵位,但他會給每個郡額外二十個進入學宮的名額,讓南秦三郡的士人家族競爭。
南秦三郡在朱襄和嬴小政的多年經營下,已經對秦國的統治歸心。所以秦王子楚比起閉塞的蜀地,更願意給南秦三郡的士人更多進入中央朝堂的機會。
何況南秦三郡更富庶,他能榨出來的糧食更多。
朱襄已經在南秦用金銀綢緞布匹買了一批糧食。
饑荒年的糧食是有價無市,南秦眾人肯賣給朱襄糧食,已經非常給朱襄麵子。
秦王子楚用爵位和學宮推薦入學位又榨出了更多的糧食。許多士人大族聯合起來,哪怕自己勒緊褲腰帶,也要湊齊糧食,競爭走那二十個入學名額。
眾所周知,隻要能在學宮上學,學子畢業後,至少能當個縣令。
在南秦三郡籌集了糧食後,秦王子楚來到了南楚國。
咳嗽的子楚看著咳嗽的朱襄,相顧兩無言。
雪姬沒好氣道:“良人淋了好幾場秋雨,君上你也淋雨了?”
子楚忙道:“沒有,我怎麼會和他一樣蠢,沒事跑去淋雨,不愛惜身體?我隻是身體本來就不好。”
朱襄咳著嗽道:“你身體本來就不好,你很驕傲哦?”
雪姬怒視。
朱襄趕緊閉嘴,不敢再刺激雪姬。
子楚和朱襄雖然都病了,但事情還得繼續忙碌。
就算是太子政也不能替代秦王,去給南楚國眾人承諾,讓南楚國眾人安心。
秦王子楚走遍了南楚國每一座城池,召集城中和附近鄉村宿老談心,告知他們現在天下大饑,特彆是楚國受災特彆嚴重,到處都是搶食的流民。
全天下隻有秦國還算過得去,所以希望他們能儘快重建秩序,自發組織護衛巡邏,彆讓楚國的流民過來搶他們的食物。
而且淮河以北的楚人沒有糧食吃,很可能有大量盜賊南渡,甚至楚王直接派楚軍來搶奪糧食,他們一定要做好警惕。
南楚人心裡特彆酸楚。
他們被楚王拋棄,被割給了南楚君那個謀逆者。
當他們被南楚君壓榨剝削,年年饑荒的時候,楚王沒有對他們伸出援手。
現在他們在長平君和秦太子的治理下勉強過上了好日子,楚王卻要派人來搶奪他們的糧食。
而秦王則大老遠地親自跑來安撫他們,告訴他們即使秦國受災了,也不會加重他們的負擔,讓他們安心。
許多士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國君。
他們聽聞秦王殘暴不仁,麵目猙獰,甚至每頓都要吃人的大腿肉,年老的腿還挑嘴不肯吃。
麵前這位身形瘦弱,麵容蒼白,一直在咳嗽的溫和秦王,終於把他們心目中關於秦國所有的壞印象都打破了。
在階級分明的社會,屈尊降貴禮賢下士是最能博得底層人好感的方式,屢試不爽。
如果屈尊降貴禮賢下士時還給了對方切實的利益,那麼對方就更加感恩戴德了。
嬴小政看著自己君父與南楚國宿老拉家常,給他們許諾會在南楚國多建學院學府,讓他們的孩子也能進入學宮學習。
這裡已經不是南楚國,而是秦國的新郡;他們不是南楚人,都是秦人。
秦人有的包括能通過讀書和舉薦做官的權利,他們全都有。
嬴小政想起夢境中的自己也曾經通過巡遊天下,試圖讓天下穩定。
在巡遊天下的時候,他也給了眾人利益,讓六國的官吏除了郡守和縣令這等一把手的官,其他官吏都能就地留任。
他還為了讓六國士人歸心,沒有動他們的田地,為此還延緩了秦國將士的戰功田地發放。
但他收效甚微。
為何?
他仔細地觀察和思考君父與夢境中的自己所做的事的差彆,最後得出結論。
夢境中的自己給六國士人的利益,是他們本來就握在手中的利益,所以沒有人感激他。
但君父給南楚國士人利益之前,自己先取消了南楚國士人大部分利益,然後君父再來安撫他們。
這就像是馴養馬匹一樣,先要用鞭子抽服氣了,才能給它吃東西,與它培養感情。
放牧人和放牧牲畜沒區彆。
替天牧民,是謂天子。
秦王子楚安了南楚國士人的心後,也告訴他們用千石粟可以購買爵位,但沒有給他們學宮推薦名額。
他告訴了南楚國士人,自己給了南秦三郡學宮推薦名額。因為他們已經學習了很多年的秦律和秦話,進入學宮後能夠跟得上其他學子的課程。
秦王子楚承諾,再等兩年,他也會給南楚國額外增加“恩蔭名額”,讓他們能送更多的人去鹹陽學宮上學,與秦人競爭官吏。
南楚國士人被秦王子楚的承諾感動得熱淚盈眶,私下裡紛紛感歎秦王真的有他們當做秦人看待。
嬴小政想起夢境中的自己似乎也賣過爵位,但效果也並不好。
這差異又在哪裡?
他思索之後又得出結論。
他隻是在鹹陽宮發布詔令,沒有像君父這樣來到每一處地方,麵對麵地與豪強“做交易”,也沒有差彆化對待各地士人。
黔中郡、南郡和吳郡能用糧食購買額外的學宮入學名額,其他地方沒有,這就不是秦王求著他們施舍糧食,而是秦王給他們的恩惠。
所以君父既得到了糧食,又收獲了民心,還因為是麵對麵地交易,沒有讓地方官吏將“捐粟”攤牌在庶民身上,精準地損有餘而補不足。
他看著越發消瘦的君父,心情十分複雜。
如果夢境中的君父沒有英年早逝,能多教導自己幾年,自己是不是處理政務的手段就會更成熟一些?
他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有人扶一把,肯定比全靠自己跌跌撞撞摸索前行的方向輕鬆。
嬴小政閉上眼,良久之後,他睜開眼,心情歸於平靜。
秦王子楚回到鹹陽的時候,已經是冬季。
一整年的奔波迅速消耗了他的精力。還好今年是個暖冬,所以他肺上的毛病沒有加劇,所以沒有病得起不了身,還能繼續處理公務。
他這次回來,朱襄跟著一起回來了。
淮水以南的水熱條件畢竟比淮水以北好。朱襄將江淮平原的農業底子打下之後,就將所有事都交給嬴小政,自己回到秦國受災最嚴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