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卻仍舊冷靜地、遊刃有餘地處理因趙高和胡亥而生出的亂象,讓蒙恬接管鹹陽和鹹陽宮的守衛,甚至還去安撫了李斯。好像他的身體已經是另一個人,可以無視他的內心自己行動。
趙高處死了,胡亥流放了。
和這件事有關的人都處理了。
秦始皇隻處理了首惡,其他人都大度地赦免。
如李斯等被“牽連”入獄的,秦始皇還挨個上門安撫,給予他賞賜。
來如狂風驟浪,去卻悄無聲息。六國舊貴期盼的亂象,再次在秦始皇強大的威望和手腕下迅速平息。
大秦這棟破房子搖晃了一下,又再次平靜下來,還屹立在大地之上。
自無夢後再次難以入眠的秦始皇,終於在累極了之後熟睡。
許多日了。他一直難以安眠。
……
“嗯?這是哪裡?”朱襄撓頭,“啊?政兒?!”
用手撐著下巴熟睡的秦始皇跳了起來:“舅父?!”
朱襄疑惑:“我不是剛和你告彆嗎?怎麼又回你的夢裡了?”
嬴政:“……”
怎麼回事?舅父怎麼會在這裡?夢境又回來了?但我又不是嬴小政,我怎麼會夢到舅父?
朱襄看著嬴政慌亂的表情和陌生的衣著,突然福至心靈:“啊,你不是政兒,你是政兒夢中的秦始皇吧!”
嬴政深吸一口氣。
嬴小政把這件事都告訴舅父了?
啊,不,這不是我的舅父,不是。
“是,先生。”嬴政拱手作揖。
朱襄摸了摸鼻子:“唉,我聽了政兒所說的夢境後確實放不下你,沒想到還能入你的夢。你剛才叫我舅父?”
嬴政:“……”窘迫。
朱襄哈哈大笑。
他扶起嬴政,拍了拍嬴政的肩膀,非常自來熟不要臉地道:“你那個世界,我應該也是你的舅父,隻是估計很早就病逝了。如果你不介意,也叫我一聲舅父吧。我不習慣叫什麼皇帝啊君上啊之類,可以仍舊叫你政兒嗎?”
嬴政:“……”沒有一個人敢用這種態度對他,好不習慣。
朱襄卻假裝沒看到他的窘迫,道:“政兒能得知你的記憶,估計你也能看到政兒的記憶。那你應該知道我看得見未來。你現在已經處理掉趙高了嗎?遇到了什麼困難?有什麼想要請教舅父的?來來來,我們有足足一夜的時間,不急。”
嬴政:“……”隻有一夜的時間,還不急!
嬴政知道已經沒時間給他彆扭了,他立刻道:“舅父,造紙術是怎麼回事?火|藥怎麼做?那些高產作物從哪裡來?”
朱襄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光滑,很年輕。
但他的頭發還是白的。
哇哦!年老的秦始皇對年輕的我叫舅父!
可惜現在沒辦法再記日記了,這值得大書特書!
秦始皇叫我舅父!
不是我家政兒,是曆史中的秦始皇!
我居然誆騙他叫我舅父了!
無論哪個政兒都這麼好哄啊,真愁人,擔心政兒被騙。
“來,一樣一樣的來。”朱襄拉著拘束的大嬴政在桌旁坐下。
這個房間本來是嬴政和嬴小政會麵時的書房,現在卻一點一點產生了變化。
天空亮了起來,似乎來到了室外。
周圍有花有樹,還有一片菜地。
木桌上有糕點,椅子上放著軟墊。
朱襄一伸手,就出現了筆墨紙硯。
“我看你好像有點累?先吃點點心,我想想先從什麼說起。”朱襄把桌上的桂花糕遞給嬴政,“快嘗嘗,小政兒和政兒你都是政兒,口味應該是相似的。這是我調整了許多個版本,終於調整出的他最愛吃的桂花糕。”
嬴政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
這不是糯糯的口感,而是如流沙般細膩的口感。
桂花糕如一方白玉,輕輕一捏就碎成了粉末。糖桂花點綴在桂花糕中間,混合在甜甜的糯米粉中。
舅父所做的桂花糕,果然比膳夫做的好吃太多。
這根本不是同一種糕點啊。
“嗯……乾脆先給你看世界地圖吧。”朱襄想了想,一伸手,一卷紙出現在他手中。
夢境裡,他什麼都能變出來。
“入夢”是係統給的福利。
這世間沒有天庭也沒有地府,不會人生前死後還被什麼神仙所管轄。
但係統確實是偉力所做,也能保留一段時間與係統相關的人的靈魂。
這些靈魂隻有對曆史“偏移”產生了巨大影響,且死的時候對係統擁有者懷有強烈的不舍,才會入係統所有者的夢。
其中唯一的例外是秦王子楚。
他的隱忍徹底改變了大秦,改變了“秦始皇”。所以係統額外給了他機會。他想見誰就能見誰。
靈魂在入夢後就會離開,進入他應該進入的輪回。
所以……
嗯,朱襄死後才知道,丫的夏同根本不是什麼入夢次數不夠了,他就是單純死的時候沒想政兒這個兒子!!
夏同你找揍是不是?!你怎麼當爹的?!
朱襄死後也能在自己好感度三星以上的好友夢裡轉一圈。
他一個都沒用,隻是去找好感度列表不存在的政兒嘮叨了一場,連扶蘇和成蟜都沒見。
他的“神異”,政兒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除了政兒之外還能知道他神異的人,已經和他道過彆了。
沒想到,他還能來另一個嬴政的夢裡。
大嬴政叫我舅父呢!朱襄美滋滋。
“你看,大秦在這裡。”
“我所擁有的高產作物在這裡。很遠很遠,得發展海運。海船圖和指南針我給你寫下來了。”
“以現在的種子情況,也能提高一定的產量,方法……哦,居然還能把鹹陽學宮的農學教材弄出來。來,全部給你,不止農學。”
“你應該用得上的火藥和工具圖紙。”
“嗯……我想想,再來點人才吧。蕭何啊,劉邦啊,韓信啊之類。至於張良,他如果沒出現在你麵前,你還是彆去找他了。”
“我想想,還有什麼……”
朱襄使勁往外掏東西。
嬴政道:“舅父,你現在拿出的東西,我帶不出夢境。”
朱襄笑眯眯地看著不自覺在他麵前自稱“我”而不是“朕”的大政兒。
“放心,舅父都見到你了,一定能把東西送到。”朱襄非常不要臉地揉了揉秦始皇的腦袋,“相信舅父,雖然舅父來晚了,也一定能幫到你。”
從小到大都沒被人揉過腦袋的嬴政:“……!!!”
尷、尷尬!
朱襄內心狂叫:喲喲喲喲!這個是真正的曆史中的秦始皇,不是我家政兒那種!我揉到他腦袋啦!哈哈哈哈哈!
嬴政強忍著尷尬道:“舅父放心,我已經處理了趙高之事,留下了李斯為扶蘇所用。我、我已經立扶蘇為太子,扶蘇成長很快。”
嬴政沒有說胡亥的事,朱襄也沒有問。
胡亥是嬴政的孩子,朱襄不會戳嬴政的痛處。
“秦……秦絕對不會一世而亡。”嬴政沉聲道。
朱襄失笑:“壓力彆這麼大。秦一世而亡又不是你的錯。”
雖然朱襄在現代社會的時候能客觀冷靜地說出許多秦始皇的錯誤,對著嬴小政他也能敲著自家政兒的腦袋大喊“秦始皇的錯誤可多了”,但麵對這個年老的秦始皇,他說不出口。
即使臉上有了皺紋仍舊一臉意氣飛揚的政兒,變成了這個透出疲憊甚至死氣的“大嬴政”,朱襄是嬴政的舅父,他早就不僅僅是後世的朱襄,而是嬴政的舅父。
身為長輩,他說不出口。
朱襄絞儘腦汁說服嬴政,大秦一世而亡的問題,從商鞅時就埋下了。再者其他大臣也沒有好好勸諫。六國餘孽也很麻煩。還有秦一世這個逆天的家夥,不是你的錯,和你沒關係。
秦始皇默默地聽著,臉上不由浮現了笑容。
他笑著道:“舅父,朕乃皇帝。”
朱襄:“嗯?”
秦始皇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朕乃皇帝。若這天下興亡和我無關,朕算什麼皇帝?”
“秦的政策,朕可改;秦的敵人,朕可滅;秦的繼承人,朕早就該定。”
“朕乃秦始皇,這天下獨一無一的皇帝,唯一的主人。”
“大秦興,乃朕之功;大秦亡,乃朕之過。”
“隻有朕能承擔天下興亡的責任。商鞅不能,胡亥更不能。”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朱襄視線模糊,好像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他打斷了秦始皇的話,“我明白,我都明白。”
見舅父突然哽咽,嬴政話語一滯,有些不知所措。
朱襄勉強擠出笑容道:“你啊,真的和夏同一模一樣。這話,他也對我說過。”
嬴政喃喃:“這樣嗎?”
他不能理解的君父的行為,居然在舅父這一句話的點撥下,開始清晰起來。
朱襄道:“但政兒啊,或許從你自身出發,你認為一切責任在你。但在外人看來並不是如此。至少,大秦如此,你那阿父的責任至少占大半。”
他語重心長道:“但凡他晚死幾年,好好培養你,幫你掃清障礙,待你及冠時再將秦王之位傳給你,你就不會如此疲憊。子不教,父之過。他不教你怎麼當秦王,讓你獨自摸索試錯,這就是他的錯。”
嬴政傻眼:“啊?”
朱襄認真道:“這不是從君王的角度出發,是從父子的角度出發。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但這件事上,你不能為他承擔錯誤。記住,都是夏同的錯!”
嬴政:“……”一時無言。
朱襄道:“對了,夏同和春花合葬是吧?”
嬴政趕緊道:“我已經在為君父另修陵墓……”
朱襄打斷道:“不用了。這是他應得的。聽舅父的話,讓他就和春花葬在一起,誰讓他沒當好父親?他應得的。”
兩個“他應得的”,嬴政沒忍住,笑了出來。
“咳,好,聽舅父的。”嬴政笑道。
朱襄看見嬴政笑了,鬆了口氣,也笑道:“對,聽我的,這事必須聽我的。不服,不服他來打我啊?我那邊的夏同養了許久的身體都打不過我,你那個病懨懨的君父,隻能被我追著揍。”
嬴政真的不想笑,這樣對君父不孝,但他真的忍不住。
哈哈哈哈,對,君父確實打不過舅父,哈哈哈,君父連嬴小政的阿父都不一定打得過。
“啊,時間過得真快。”朱襄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政兒,彆怕,死亡隻是旅途的開始。好好乾,彆太累。現在乾不完的事讓扶蘇乾,扶蘇乾不完,你還有孫兒。大秦還長著,不會一世而亡,絕對不會。”
嬴政低下頭:“是,舅父。”
“那麼,再見,政兒。”
“再見,舅父。”
夢境破碎。
嬴政醒來。
他的內心重新歸於平靜。
嬴政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叫人進來伺候,突然感到身上很重。
他起身一看,亂七八糟的書籍紙張堆了他一身,甚至還有一盤堆得高高的桂花糕。
嬴政無奈:“舅父,你好歹拿個匣子裝一下啊!”
頭疼。
“君父,你終於醒來了,你睡了整整兩日……”扶蘇哭著衝了進來,“咦?這些是……”
嬴政淡淡道:“你舅翁送的禮物。”
扶蘇:“???”我什麼時候有舅翁了?
……
自得到舅父禮物後,嬴政就很忙。
今日,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徹底地可以休息了。
麵對死亡,嬴政不像自己想象的慌亂。
他記得舅父說的話,死亡隻是旅途的開始。現在他很平靜。
嬴政平靜地安排後事,然後平靜地閉上雙眼,任由意識慢慢地渙散。
他陷入黑暗,但又突然有了光亮。
嬴政睜開眼,感覺自己的記憶、情感、閱曆都在從身上剝離,好像要重歸嬰孩。
這時,一顆星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他不自覺地追隨而去。
“這是……舅父?!”
嬴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原來你不是未來的我,而是我是未來的你。”】
嬴小政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嬴政自言自語,靈魂越來越純淨。
他轉世了。轉世後仍舊是他,但也可以不是他。
但他已經看過了未來。
嬴小政的選擇是,吸收“知識”,但拒絕了成為“前世生命的延續”。
這也是他的未來。
嬴政放心地閉上雙眼,從他靈魂中剝離的東西全部消散,他任由自己變成一個全新的、純淨的靈魂,一個等待出生機會的嬰兒。
一個會和“前世”夢境產生聯係,但本質上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小嬰兒。
在意識又徹底消散的那一刻,他突然一個激靈。
等等!如果朕的未來是成為嬴小政,那舅父的“養崽日記”豈不是……
不!!!這件事不可以忘掉!!!
……
“唔……”嬴小政驚醒。
短手短腳的胖墩墩嬴小政不太利落地從床上爬起來,皺著包子臉沉思。
自己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忘記了什麼。
啊,舅父!
嬴小政跳下小矮床,穿上小鞋子就往外衝,和正端著一盆溫水來給他洗臉的舅母擦身而過。
雪姬:“嗯?政兒,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小心摔著!”
“舅父!舅父!”
嬴小政衝到庭院裡。荀翁正拿著戒尺把舅父的腦袋敲得“邦邦”響。藺翁抱著手臂不斷數落舅父。
拿著劍,再次因姿勢不對被罵的朱襄看見嬴小政來了,和見到救星似的鬆了口氣。
他放下劍:“啊,政兒,這裡這裡,舅父在……嗷!”
嬴小政低下頭,跳起來就一個猛衝。
撞你腰子!
朱襄一聲慘叫,把嬴小政提溜起來:“政兒,你又偷襲舅父!”
嬴小政攀爬到舅父脖子上坐好,抱著舅父的腦袋眉開眼笑。
雖然他記不起來,但根據直覺行動,撞舅父!
“荀翁,藺翁,早安!”撞完舅父腰子,嬴小政開開心心打招呼。
“政兒真乖。”藺相如捋了捋胡須,微笑道,“剛醒來?”
荀子收起戒尺,也笑道:“好了,快去洗漱。”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腦袋左晃右晃:“好,舅父,駕!”
朱襄笑罵道:“什麼舅父駕?舅父是你的馬兒嗎?好吧,衝啊!”
嬴小政大笑:“衝啊!”
荀子不斷搖頭:“真鬨騰。”
藺相如笑道:“政兒還小,活潑一點才好。”
兩位老人隨意閒聊著,朝屋裡走去。
待嬴小政洗漱完,他們會一起用早膳。今日朱襄做了牛肉湯粉,稻米做的,藺相如早就吃過湯粉,荀子還沒吃過。
不一會兒,藺贄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過來,被藺相如一頓好罵。
蔡澤端著湯粉和朱襄一起過來,嬴小政被雪姬牽著不斷數落。
“朱襄,這麼香,又有什麼好吃的?”
廉頗踹門而入。
藺相如大怒:“你這老匹夫!每日來蹭吃蹭喝,你還踹門!”
廉頗和藺相如又對罵起來,朱襄趕緊勸架。
嬴小政左顧右盼,然後大喊:“政兒餓了!”
廉頗和藺相如趕緊停戰。
平靜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