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泱到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未儘的猩紅長路。
殘陽未消,從青州城外到鹿鳴山,浩浩蕩蕩連城一片,像是一幅巨大的詭異畫卷。
“師尊!!!”
衛泱拚了命地往前跑,卻被妖獸的肢體絆倒,過猛的慣性讓衛泱整個人半跪在地上,膝蓋劃出一道長長的擦痕,消逝的金光從他的側臉晃了一瞬,像是一場未儘的撫摸。
衛泱愣愣地抬頭看,卻隻見到那人隨著金光消失的衣袂和一雙無喜無悲,恍若神明的清冷雙眸。
天空合攏,光芒四散,殘陽從屍橫遍野的鹿鳴山上落下,隻留下一片猩紅的晚霞。
逐光劍倒插在地上,在衛泱的腳邊發出沉重的嗡鳴,他當初給這把劍取名叫逐光,乃是因為另一人的月亮,而現在,月亮果真成了月亮。
隻有他,唯有他。
衛泱看著那從血河中倒映出的皎潔圓月,好半晌,泛白的指尖終於一寸一寸地撫摸上劍身,隨後,指骨收緊,血管凸出,幾乎是用儘全力地,握在了逐光的劍柄上。
子時已過,辭舊迎新。
他九十九世的二十一歲,終於到來了。
*
青州城的紅綢在第二天就被拆了個乾淨。
衛泱把自己關進偏殿,一直都沒有出來過。
那些堆積成山的屍體總要處理安撫,未見衛泱有何表示。
鹿鳴山的事既然已經發生,是非功過,總要有人來書寫,也未見衛泱對此有何言辭。
主殿一直大門緊閉,殷卯踱步了幾次,還是沒進去,衛泱以前吩咐過天塌了都被叫他,後來天開了他沒叫,現在就更不敢了。
可蒼梧妄圖大道戕害百姓,清虛死在那場戰亂裡,仙門一盤散沙,隻得暫時推舉南涯作為仙盟領主治理各方事物,包括對於那位曾經的仙門罪人,卻又阻止了這場戰亂,已經飛升了的——容華仙君。
第十天,衛泱推門出來了。
他英挺的下巴似乎更加瘦削了些,可是眉目神色一如往常,即便是聽說了殷卯的敘述,衛泱對此這件事依然不置一詞,隻是接過他的手裡待處理的文書:“是這些嗎?”
衛泱什麼時候這麼積極過,殷卯簡直受寵若驚,看著他抱起厚厚一遝的文書,卻又忽然回頭問:“有畫紙嗎?”
衛泱不知何時愛上了畫畫。
他白日裡將自己關在書房馬不停蹄地處理文書,夜裡便一幅一幅地作畫。
修真者固然不需要休息,可大多數人因為生而為人的生活習慣,總還是要小憩一下,可衛泱就像是從來不需要如此一般。
他畫房梁,畫屋頂,畫庭院的杏花畫簷上的燕,偶爾……也畫一畫窗外的月亮。
但是衛泱從來不畫人。
他那些畫作裡無論什麼,哪怕是恢宏龐大的宮殿,裡麵都是空無一人的寒冷孤寂。
衛泱畫完似乎也不甚在乎,隨手就丟,有傭人悄悄撿起來,畢
竟是魔尊的親筆畫,隻需運出宮,便立刻能翻了個身價。
衛泱不甚講究,看到什麼隨手就畫,有時一天能產出幾十幅,於是不到一月,他的畫便已傳遍天下了。
南涯也跟風留了一幅,順帶還送了一本請帖。
這月初七,各派齊聚天蒼山,為業已飛升的容華仙君,立傳刻碑,供奉牌位。
請帖被撕得粉碎,衛泱出門了。
還好是本派的天蒼山,他那張臉便是個活招牌,能讓他在沒有請帖的地方有了個和南涯平起平坐的位置,會上關於容華仙君該不該被仙門供奉長生牌位的事吵得不可開交,衛泱對此始終不置一詞。
“衛泱,衛泱!魔尊!”南涯皺著眉頭喚他,用眼神示意他幫自己說兩句話,“你怎麼看呢?”
衛泱手中的畫筆停了一瞬。
桌上晶瑩剔透的葡萄已經有了些雛形,細看來還有點現代透視畫法的影子,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靈感。
“我不知道啊仙尊,”衛泱連頭都沒抬,指骨捏住畫筆,在葡萄的根部又添了一劃:“我也不是很熟。”
葡萄終於畫好了,爭議到一半的眾人進入口乾舌燥的中場休息,看著衛泱將已經完成的畫毫不在意地一揭,隨手扔給了旁邊的侍者,支著下巴笑道:“猜猜這幅能賣多少錢?”
可他笑意絲毫不達眼底,看得令人毛骨悚然,侍者以為之前做的事要被衛泱拿出來興師問罪,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尊上,饒命!饒命啊尊上,屬下不敢了,屬下……”
“怕什麼,我又沒怪你,本就是沒人要的東西,對吧,”衛泱臉上笑意更深,強行將那幅畫塞進了侍者哆嗦著的手裡,“若有人買,就收二十一兩,記得住了嗎?”
衛泱雖然畫得快,但是技藝筆法都十分老練嫻熟,題材又是尋常山水畫裡未曾涉足過的新穎,就算沒有魔尊這個名頭,後麵也起碼應該再加位數。
但衛泱這麼吩咐,侍者也隻能點點頭,看著衛泱重新換了張紙,兀自一笑:“就當是,慶祝我的,二十一歲。”
“接著議啊,都看著我乾嘛?”他說完這話,又看了眼鴉雀無聲的眾人,修長手指撐著下巴,俊逸的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讓我想想,剛剛說到哪了?”
“哦,容華仙君曾經路過靈機鎮,毀了九張神君……”衛泱一頓,“不對,現在該叫無妄老賊了,對吧。”
“毀了九張無妄的畫像,”衛泱繼續道,“這裡說錯了,不是九張,是六張,另外三張,是我毀的。”
他說完這話,兩肩一聳,滿不在乎道:“好了,想起來了,繼續吧。”
在一場詭異的沉默裡,終於還是南涯重新點起了話頭,並擲地有聲地總結道:“容華仙君所犯之錯事出有因,然誅殺妖獸,救民於水火之功德卻大,因此,本院決定,為此著碑立辭,供長生牌位。”
石頭是一早選好的漢白玉,質地堅硬色彩漂亮,光禿禿地立在那,像是一塊人死之後任由評說的墓碑。
其實
對於此間的人來講,除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飛升的人和死去的人,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彆呢?
衛泱隻抬眸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畫自己的畫去了。
“我不服!”仙門之中,忽然有一道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仙尊!容華那廝分明是屠殺仙門同袍的罪人!”
此語一出,眾聲嘩然。
眾人紛紛側目,可何梁卻隻盯著衛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