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意扭頭看郭海英,郭海英衝她點點頭,顯然是故意給她看的,這是預先提醒許如意,東陽機床廠的態度是為什麼。
不過有這篇文章打底,許如意也覺得省廳派了專家團隊來鑒定,胡廠長不露麵隻派了一位乾事有些太針對了。
——許如意倒不是個以官職看人的人,如果沒這篇文章,一切都好說,有了這篇文章,難免會讓人心生疑惑。
否則,領隊盧楠就不會過去問詢了。
不過陳大明口才非常好,雖然許如意心裡想著事情,也漸漸被他講述的東陽機床廠曆史吸引。
這是一家有著80年曆史的老廠子,建國前叫做東陽齒輪廠,建國後先改名為東陽機械廠生產相關機械產品,再於1952年擴建,改名為東陽機床廠。
因此,這個廠子的設備都是老爺爺級彆了。
當然,陳大明沒有直勾勾地來說,他隻是講了講他們三次大修的故事,就讓人知道了這些老機器有多麻煩——很多原有零部件都已經壞掉,又因為時間太長,沒有原廠件更換,隻能自力更生,工人們動腦子解決。
但這樣的大修帶來的麻煩也多,剛修好是好用的,但過了幾年,很快問題頻出,精度下降嚴重,隻能再修。
但上一次的維修本就是勉力為之,漏洞上補漏洞,那是一次比一次難,一次比一次效果差。
陳大明句句沒提,故事裡卻句句說的都是他們要買新設備的想法。
顯然郭海英和盧楠聽出來了,那幾位教授……許如意感覺沒聽出來,都認真地聽故事呢。
這會兒還相互討論:“那個立式磨床,不應該……我認為……這樣效果更好一些。”
許如意:……
“你們這不是去機床廠的吧?”前排的盧楠突然說。
許如意這才往外看,東陽市比肅南市稍微大一些,隻能算是個普通城市。這會兒車子已經開了半個多小時了,進入了一條挺熱鬨的街道。
恰好路牌一閃而過,上麵寫的是紡織路。
這年頭的街道命名十分樸素,那種貫穿全城的道路要不叫人民路,要不叫中華路,具體到小街道,則往往以廠名命名。
像是燎原廠在的那條街就叫做機械廠大道,這個叫做紡織街,有沒有機床廠不知道,但肯定有紡織廠。
果然陳大明就說:“我們在去廠裡之前,先去一趟東陽紡織機械廠。這是我們胡廠長安排的,他也在那裡等著咱們。”
哪裡有沒有提前說明,就拉著專家往彆人廠裡跑的?
盧楠立刻就生氣了:“你們這是要乾什麼?還尊不尊重人?”
陳大明早就知道會生氣的,這會兒隻能訕訕地陪笑著:“已經到了,我們胡廠長就在廠裡,要不先下去看看?”
果然,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到了紡織機械廠的門口。
門衛肯定過來問怎麼回事,結果陳大明下去,不知道說了啥,大門把門開了。
車子繼續往裡走,直接停到了辦公樓門口,就瞧見那邊居然正吵著架呢,聲音很大:
“你為什麼不給我們用?”
“我們這個機器都忙不過來,供不上你們!”
“每次你們都這麼說。”
“你要的每次都不是時候啊。”
這會兒車子門開了,陳大明恐怕也是第一次乾這事兒,有些尷尬地說:“請各位領導專家先下車。”
外麵吵架的聲音傳進來更清楚了:“你們講不講道理,這機器是你們家的,但遠遠沒達到設定的產能,你們閒著放壞了也不給我們用,這不白買了嗎。”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我們是放著不用嗎?我們是儘可能的開機了!”
然後陳大明就衝著車門外喊了一聲:“廠長,領導專家們都過來了!”
於是許如意終於知道胡浩是哪位了。
就是吵架裡麵斥責對方不給用機器的那位,五十來歲,胖乎乎的,眼睛雖然不大,但格外有神。
這一看就是個精明人。
陳大明一喊,他就不吵了,快步扭頭迎了上來,衝著他們過來了,“真對不住,本來應該去接你們,可這不是有個零件要生產,就跑這邊來了。”
不等彆人問,胡廠長就直接往下說起來了:“這事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尋思反正專家們都是來考察我們廠的設備情況的,這也算是其中一部分,改日不如撞日,恰好瞧瞧。”
都到這份上,你能說什麼?
盧楠皺眉:“胡廠長,這是怎麼回事?”
胡浩立刻說:“盧處長,您不知道,我來這裡是想讓紡織機械廠幫我們生產一些螺旋傘齒輪。他們廠裡75年進口了一台西德的小型螺旋傘齒輪滾齒機,能夠生產,可每次找他們都太費勁,您也聽見了,這老黃,就是不肯幫幫我們。”
老黃顯然是這個紡織機械廠的廠長,這會兒也委屈,“我們的產量供不上他們,總不能我們不用全給他們用吧。”
盧楠都整糊塗了:“等等,你們不就是機床廠嗎?你們怎麼還讓彆人給你們生產零件?”
許如意一聽就知道,這位盧處長顯然是中計了。
今天這一出一看就是胡浩和這位黃廠長演了一場戲,當然,這可能是戲,但絕對是以往經常發生的,隻是故意挑在今天給專家組看而已。
果不其然,胡廠長立刻就解釋了:“是這樣的,這個螺旋傘齒輪是一種非常常用的齒輪,可以用在汽車,紡織機械,冶金機械,航空航天等各行業的重要齒輪。”
“這個東西的作用就是傳動,像我們廠目前能夠生產直齒傘齒輪,斜齒傘齒輪,但直齒的精密度很差,隻能用作刨床,斜齒好一點,但是隻能用於速度比較慢的機構。隻有螺旋傘齒輪傳動最穩定,精度最高,承載力也高,壽命長更耐用。”
“可我們沒有啊,這不是,每次需要,都要來求黃廠長。”
黃廠長也委屈:“不是我們不生產,而是
我們就一台螺旋傘齒輪滾齒機,這機器是需要配套的。我們隻有主機,輔機都不在我們廠裡,分布在其他廠子,每次開機要跟人家協商,這麼一來,本來我們配套使用的話,一年產量也有上萬個,可現在隻能生產500個,我們隻能先顧著自己用了。”
他倆一唱一和,這意思誰聽不出來。
這不就是控訴引進設備不合理嗎?造成了錢花了資源浪費生產效率還沒提高的怪現象。
盧楠顯然也是知道胡浩的主張的,這會兒歎口氣直接說:“胡廠長啊胡廠長,你給我繞這麼大個彎子,演這麼一場戲,有意思嗎?”
胡浩本來就是以事說理,隻要專家組瞧見了事實,聽進去了就行,這會兒目的達到了,他自然不再堅持。
胡浩一臉無奈地說:“盧處長,我這也是沒辦法,我怎麼說你們都不聽,我隻能擺事實講道理了。”
“這也不是我編造的,這就是事實。”
盧楠也沒評價,直接說:“行了,我們看完了戲,該放我們回機床廠了吧。”
胡浩自然知道,這事實道理是講了,但人也得罪了,這會兒態度很低,立刻說:“肯定的,這就回去,廠裡都準備好了。”
機床廠離著紡織廠並不遠,這次開了十分鐘就到了。
因為要徹底摸清一個廠子的設備狀況,這不是一天就能搞定的,大家都帶著行李,所以先到的機床廠招待所。
就兩位女同誌,許如意自然和郭海英住了一屋。
進屋後,郭海英就直接說:“這次胡廠長很堅決,恐怕我們得出什麼樣的結論,都會有爭論。”
許如意就是個長見識的,雖然在專家團,但陸時章給她安排的名義是看看如何對工廠進行設備升級——誰都知道,紅星廠剛剛轉讓給了燎原廠。
郭海英之所以跟許如意說,也是看在許如意在技術方麵的出色,讓她更清楚的了解局勢,而不是讓她提出什麼意見。
所以,感歎一聲後,郭海英很貼心地提示她:“你可以仔細學學,省廳和企業的博弈也很有意思。”
許如意覺得,如果要比喻的話,省廳是直屬領導,和下屬工廠企業是一家人,但這就跟多子女家庭一樣,一共就這些錢,每個子女都想為自己謀福利,那就要看誰能說服誰了!
該怎麼說服,說到什麼樣的程度,都是許如意這個非本世代的人所不知道的,她是第一次見,原先的溝通也並不是這種方法,但她必須得了解。
所以她也不反感。
不過這會兒許如意想的更多的是另一件事,作為一個在20世紀跟最先進的機床公司打過無數交道的人,她覺得胡浩和專家組似乎都有些信息障礙,但需要再看看。
略微休整,就到了中午,胡浩雖然跟專家組意見相悖,但不會在日常招待上有什麼問題,反而機床廠的人非常熱情,他們在食堂吃了飯,還問要不要睡個午覺,結果被大家拒絕了。
這樣,胡廠長才安排著設備維修科科長安學鋒分頭帶
著專家們進行實地考察。
東陽機床廠並不小,金切設備就650台,其中通用車床195台,銑床118台,磨床166台等。
這是個大工程。
許如意有自己的優勢,她能從後世更先進的機床廠配置回看東陽廠,發現他們配置需要增減的地方。當然,她也有學習的地方,譬如她就是個神仙,也不知道這年頭一個機床廠需要多少設備,型號是什麼,而現在東陽廠提供了最好的場所,她跟著研究了就有數了。
這麼多機器,雖然不能一一檢測,但也非常耗時,不是一天能搞定的。
所以許如意每天中午定點打三個電話,開始遙控指揮。
一個是給紅星廠薛紅英,許如意並沒有讓她去當工人,這太浪費了,而是繼續由她擔任分管生產副廠長,所以問問她廠子裡的生產情況。
另一個電話是打給鄔彙雍,他如今是紅星廠分管辦公室的副廠長,負責紅星廠一切行政活動。
兩個人的消息合並,紅星廠的概況就出來了,許如意也能做到心中有數。
第三個電話是打給郭培生的,如今的四分廠(木藝廠)已經步入正軌,每個月可生產戶外桌椅3萬套,已經開始交貨。
至於總廠,如今正在進行新鍋爐的調試,許如意在總廠專門劃了一個試用車間,用來對鍋爐進行測試,如今正忙得如火如荼。
如此一個星期昏天黑地的工作後,終於專家組掌握了一手資料,可以聊聊了。
誰都知道胡浩的想法,所以第二天大家都起了個大早,去食堂好好吃了一頓,用郭海英的話說:“還不定得吵到幾點呢。”
她平時吃一個包子一碗稀飯,今天足足吃了三個。
許如意:……
八點整,許如意跟著專家組進入了會議室。
這裡前幾天用作他們辦公,在這裡彙總資料,這會兒都收拾的乾乾淨淨,恢複了開會的作用。
盧楠作為省廳代表,坐在了長桌頂頭的位置,左手邊是專家組一行十人,右手邊則是東陽機床廠的諸位代表,但出人意料的是,並不多。
東陽廠隻有廠長胡浩,分管生產的副廠長譚敏銳,技術科科長安學鋒,供銷科科長趙曉玲參加了會議。
不知道的人甫一看,還顯得有些弱勢。
但會議開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因為專家組給出的結論是:東陽廠設備中,機床服役時間在十年以上的占據了75%,在20年以上的占據了50%,專家的建議是,更換10%左右的已經明顯落後且無法維修的設備,其餘的以維修更換零部件為主。
這個結論一拋出來,胡浩就怒了,他直接拍了桌子:“更換一成,你們知道使用年限超過20年的占據了半數以上是什麼概念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都是生產機床的母機,我們的機器都這樣,能生產出來什麼機床?誰還能用我們的機床?”
“對,外彙有限,所以我們能湊活就湊活。我們已經這麼湊活了二十年了,
再湊活,我們這個廠子都完蛋了!”
他火氣太大了,而且把外彙的理由自己先說出來了,小組組長傅君本就是個書生,哪裡吵得過他,隻能說:“再大的困難我們也要克服,這所有的機器都要更換的話,那需要上千萬外彙哪裡來,這是不可能的。”
胡廠長直接反問:“好好規劃就有了!所以我才一開始帶你們去了紡織機械廠,讓你們看看這外彙東用一點,西用一點會造成什麼結果。”
“那個螺旋傘齒輪滾齒機,按著額定的生產效率,每年能生產45萬隻,可現在一年五百個!還有瑞士的高精度絲杠車床,我們省就進了四家,結果呢,有兩家一年就開機了兩次,白放著。”
“你們論證來論證去,就卡著我的脖子,我們是生產機床的啊,我們才是最需要更新換代的企業,你們不覺得這是本末倒置嗎!”
“你們瞧瞧,浙東、東粵、江南幾個省市早就動起來了,集中力量辦大事,你們呢,就怕出問題,一切唯穩,搞平均,每家企業將每年的外彙額度分一分,倒是誰也不得罪,可哪家也發展不好!”
他氣得直接砰砰砰的拍桌子!
傅君他們都不擅於言辭哪裡說得過暴怒中的胡浩,還是郭海英嗬斥了一聲:“胡廠長,你這是把我們當敵人!你彆忘了,我們是來幫你完成設備更新維修的,你才本末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