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葉挽秋的聲音,是在三百年前,他前往舊墟平定動亂時。
準確的說,他那時得到的時一縷從未見過的特殊祈願。
和神界其他許多需要靠人類信仰為食的仙靈不同,自數千年前以紅蓮化身重生後,哪吒便再不需要任何靈識或香火奉養,這樣的祈願原本應該是多餘的。
但由於涅火紅蓮本身的凶戾煞氣太重,暴烈難馴,就算當初有女媧始祖與太乙天尊的全力鎮壓也無法徹底消除。因此隻能以人類信仰為引,略微緩解那種由涅火紅蓮本身所帶來的極端折磨。
然而萬物皆有私欲,就算人類的靈魂特殊,六界之內唯有他們的信仰可以被其他生靈所吸納轉化成靈力。可從內心深處來講,他們的祈願終究是有所圖謀,有所祈求。
這樣的祈願是帶不來多少撫慰作用的。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除了母親殷素知的祈願能夠讓哪吒短暫擺脫那種無法承受的折磨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了。
常年的憂思愁慮,讓殷素知故去得很早。
直到臨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哪吒。
明明已經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她卻還是拚命拉著他手,淚水接連不斷地落在哪吒已經沒有了任何體溫的手背上,神誌不清地反複呢喃著往後該怎麼辦。
除了母親的祈願是毫無所求,純粹至淨的,再也不會有彆人了。
可往後的千年萬年,她的孩子該怎麼辦。
她一直念,一直流淚,神情恍惚無常,硬撐著最後一口氣不肯放手。
哪吒跪在殷素知床邊,握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喚她母親。像幼時她哄自己睡覺般哄勸著她,直到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親眼看著她步入輪回,全然不再記得過往的所有。
那時,與他交好的古神夙辰還問過他,以他的本事,若是真想要留住自己的母親,冥府也沒辦法阻攔,可為何還是任由她離開了?
哪吒一動不動地站在忘川邊,看著自己母親的魂魄和其他亡靈一起,踏上那條再不能回頭的路,臉上至始至終沒有太多外露的情緒。
末了,他才輕輕回答:“她若還記得我是她的孩子一天,便會終日因為我的事而憂心愁苦,不得解脫。如此,倒不如重新開始,去一個平常的人家,也會有比我好得多的孩子能時常陪伴著她,讓她不用再這樣難過。”
他生在人間短短七載,自問無愧天地,不欠父兄。
唯有母親殷素知,他始終未能還清與彌補。更舍不得為了自己的痛苦而強留她永世悲愁,隻為換取那一絲可做短暫安慰的祈願,聽自己的母親日夜守在神龕前哀哭。
可沒有了這唯一至純至淨祈願的緩解,隨之而來的就是再無儘頭的折磨。
那樣的痛苦,絲毫不亞於當初在東海邊,在龍王與整個陳塘關百姓的注視中,哪吒拿著那把從李靖腰間抽出的冷劍,一刀刀毫不猶豫地割開自己的血肉,抽出自己蒼白染血的骨頭時的尖銳慘痛。
每分每秒,他都感覺自己隨時會崩潰,會發瘋,會從此變得瘋癲無狀,生不如死。
甚至有許多次,連太乙天尊都已經以為哪吒就快撐不下去了,曾數度不得不與女媧始祖一起商量著,若是哪吒徹底失控該如何阻止。
可他到底還是忍受了下來,隻是付出的代價難以想象。
在哪吒看來,既然當初尋遍六界也隻有涅火紅蓮能夠和他融合成功,讓他重生複蘇,那這副蓮花身就是他的了。
即使這紅蓮是極凶極烈之物,那也必須折了它的傲骨,讓它屈服著任他差遣,而不是反過來想要淩駕噬主。
這樣以命相搏的拉鋸消磨,持續了整整數千年。如今的哪吒雖不能說已經將自身的神力控製得爐火純青,但也絕對稱得上是得心應手。
直到三百年前,上古之戰遺留下來的舊墟忽然開始頻繁出現異象。
哪吒請旨前去鎮壓,卻碰到了舊墟裡的無數恐怖死靈,也碰到了迄今為止,唯一能活著從他槍下全身而退的舊墟之主。
自上古之戰後,曾經統禦萬族的太若靈族因戰消亡。其中心都城也被眾神摧毀,化為舊墟。
後女媧以自身精血為引,祭起八十一顆五色石,又以身軀化為百重神山作為屏障,將舊墟從此隔絕在六界之外,萬年來一直相安無事。
因此,在真正來到舊墟邊境之前,哪吒都沒想到過這裡竟然還會有活著的生靈。
說是活著有些不恰當。
這位舊墟之主沒有實體,沒有具象。似乎其魂魄早已與這片被放逐的土地,以及無數被邪術創造出的死靈融為一體,想要衝破這道由女媧血軀和五色石化作的封印,殺向神界複仇。
隨著封印受到衝擊,周圍山川河湖都開始動蕩不安。飛鳥哀絕,走獸四散奔逃,毀滅性的震蕩直逼百重山脈外的人間。
哪吒毫不猶豫飛下雲端,照著太乙囑咐的話,找到數萬年前的五色石陣所在之處,孤身與蟄伏在周圍的無數死靈纏鬥。
神光激烈交錯間,哪吒聽到一個陰沉又嘶啞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像是在驚訝:“幾萬年過去了,你竟然還活著,紅蓮。”
哪吒確認自己完全不認識對方,但這位舊墟之主似乎對他很熟悉,甚至很清楚他如今這副蓮花身的弱點。
因此在和哪吒交手時,舊墟之主都是朝著逼他用儘全力,以致靈識崩潰,最終失去控製的地步而去。
“怎麼了,紅蓮,你如今這副表現可是比從前弱太多了。”那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在輕蔑挑釁。
哪吒懶得去理會對方,隻一道烈焰劈開麵前密集重疊的死靈包圍,將自身神力與靈識傾注進那道上古封印裡,卻因神力全開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潰困境中。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葉挽秋的聲音。
像是一場早春天的清涼小雨,細細密密地落在他的感官裡,帶著幾乎已經被他遺忘了的無邊安寧與平靜,一層層籠罩下來。
有那麼一刹那,哪吒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好像母親又回到他身邊了,又或者隻是自己實在太過想念她的緣故。
至純至淨的祈願,是要求許願人不得有一絲為自身的索求,也不得有半點為旁人或為來生積福的私心,必須是完完全全的奉獻與信仰。
迄今為止,除了殷素知因為愛子情深所以有做到過以外,再無可能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心甘情願至此。
所以,當那種久違的平和與輕快再次出現,一點點撫去那些積壓數千年之久的慘烈折磨的時候,哪吒隻能想到自己的母親。
想到她為自己搖扇驅暑,為自己哼歌解悶,為自己束發添衣,還總是時不時嘮叨著讓自己彆老是讓她操心的溫柔話語。
可是,緊接著開口說話的卻是一個稚嫩清甜的女聲,還帶著種孩子特有的尖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