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四又憤慨地歎息了一聲, 然後就催著他的牛走了。
顧與堤瞧了一圈,在場三個小姑娘,有兩個都轉過身來了,唯獨那個身材最小巧的女孩是背對著大家的。那兩個正對著她的小姑娘也沒有哭。
兒子的目光也一直定格在那個固執的不肯轉過身來的小姑娘的纖瘦背影上。
顧與堤趕忙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裴星銘他們四個才發現, 原來宋熙臨的媽竟然這麼高, 即便是穿著平底靴也還是比三個女生中最高的周唯月還高出一個頭頂。
也難怪宋熙臨能長到一米八七。
對身高極其有執念的裴星銘和廳響突然就釋然了。
顧與堤快步流星地走到了司徒朝暮身邊, 彎下腰來,目光溫柔地瞧著她:“乖乖,跟阿姨說說,他怎麼欺負你了?阿姨替你揍他。”
司徒朝暮的麵頰通紅,眼淚一直在嘩嘩流,整個人一抽一抽的,是真的委屈極了,但是顧與堤的語氣實在是太和藹可親了,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隻好努力地控製著情緒,使自己抽泣的腔調變得禮貌:“不、不用了、我們、我們要回家了。”
顧與堤並沒有勉強她留下,而是輕聲細語地說:“你們是從東輔來的吧?要回家的話肯定要先去縣城,但是縣城汽車站一天隻往D市發一趟車,你們現在過去已經沒車了呀。”
司徒朝暮卻很堅決地要回家:“沒、沒關係,我們、我們可以在縣城住一晚上。”
顧與堤:“住縣城不是要花錢麼?而且縣城裡麵也沒有好吃的,不然你們今晚就住在阿姨家吧?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明天一早再送你們去縣城,好不好?”
不等司徒朝暮開口,聞鈴就接了句:“花點錢也無所謂,反正我們來的時候也是在縣城住了一晚上,再住一晚上也沒什麼, 總比被人家當成要飯的喊滾強。”
宋熙臨:“……”
關鍵是,聞鈴不提“滾”這個字還好,一提“滾”這個字,司徒朝暮瞬間門就又回想到了剛才自己被宋熙臨凶巴巴喊滾的事兒,如洪水般洶湧的委屈感再度彌漫了心扉,當即就控製不住了,再度放聲大哭了出來:“我要回家!”
宋熙臨驚慌失措,語無倫次:“我、我我沒有把你們當成要飯的!”
廳響和聞鈴打配合:“但你是不是讓我們滾了?”
宋熙臨啞口無言。
周唯月又接了句:“還超級凶超級凶地對司徒!哼,壞蛋!”
裴星銘則是看向了顧與堤:“阿姨,你看看這,你看看把我妹委屈的!我們大過年的從東輔跑過來,折騰了一天一夜來找他玩,結果他一上來直接上我們滾,這合理麼這?”
顧與堤沉著臉,又氣又無奈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
宋熙臨抿緊了薄唇,想要致歉挽留他們,卻又顧慮重重。
多年前,師父就曾叮囑過他,這大千世界,並不是人人都能順心而為,欲窮無儘,往往越求越求而不得,不如放下執念,儘人事,聽天命,餘下所有,泰然處之。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悟不透這句話。
泰然處之……他連泰然都做不到,該如何處之?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幾個能夠不遠千裡地來找他,他當然是有所觸動的,但他並不想將自己所屬的世界展示給他們,更不想讓他們闖入自己的世界,因為他們與他終究不是同路人。
他們的世界五光十色、四通八達,而他的世界隻有無儘的孤寂與荒蕪。
曾經的他也向往山外的世界,但是去了之後才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努力,都無法適應融入,因為他生於山中,長於山中,並在此山中產生了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認知,所以無論他走出多遠,都無法走出這座山,因為他的本源就在此山中。
本源在人魂在,本源消人魂消,他還沒有學會該如何將本源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什麼時候學會了,什麼時候就泰然了。
他也放不下顧家的那把刀。
他不甘心一輩子死守一把刀,卻又無法舍棄掉這把刀。那不僅是母親的江湖之遠,也是他的江湖之遠。
顧家刀也從來不是刀隨人姓,而是人隨刀姓,從他被賦予顧姓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這一生必須背負此刀。
顧氏鍛刀法,也不能斷在他的手裡。
而他之所以能夠外出一遭,不過是收了宋青山的錢,頂著“宋熙臨”的名去上一年的學而已。
所以,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他都是要回來的。
但是人外人卻帶不回來。
羈絆越深,牽掛越多,最後分彆時也就越難,不僅為難自己,還為難了彆人。
不如從一開始就形同陌路。
與他們幾個相熟的,也不是顧晚風,而是宋熙臨。
宋熙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著自己去狠下心:“我不該對你們說滾,但是你們……”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眼神打斷了。
一個淚眼汪汪的、通紅通紅的、支離破碎的委屈眼神。
在宋熙臨開口的那一刻,司徒朝暮就把腦袋扭了過來,看看他還能說出什麼“好話”。
滿腔的“好話”儘數被那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堵在了嗓子眼裡……宋熙臨的薄唇開開合合,欲言又止了好幾次,卻沒能再發出來一個音。
顧與堤也在這時對著他厲聲嗬斥道:“還不趕緊下馬跟人家道歉?”
感覺像是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奮力地推著他朝著不確定的未知走,令他無法抗拒,無計可施,隻能順從。
宋熙臨長歎一口氣,翻身下馬,去到了司徒朝暮麵前,無奈又歉然地開口:“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其實他還有些忐忑和不安——那種清楚的知曉自己做錯事後而擔憂得不到原諒的忐忑和不安——隻不過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而他那股骨子裡麵透露出來的不羈清冷氣又太過強烈,從而就導致了他的道歉看起來一點誠意都沒有,像是在應付差事而做出的敷衍。
司徒朝暮滿腔的委屈瞬間門就被無儘憤怒取代了,小臉上滿是倔強和怨氣,甚至都沒有看宋熙臨一眼,超級生氣地說:“我不接受!”
宋熙臨:“……”
顧與堤卻笑了一下:“不接受就對了,要是我我也不接受,我還要用鞭子抽他呢。”
啊,對!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還想用鞭子抽他!
不抽他不解氣!
但是也不能真的抽啊,一點都不現實……
司徒朝暮正這麼想著,顧與提突然揚起了手,一鞭子抽到了宋熙臨沒有衣服遮擋的脖子裡。
宋熙臨猝不及防,白皙修長的脖頸間門瞬間門就多出來了一道瘮人的血條,疼得他五官猙獰,直接捂著脖子彎腰低吼了起來:“啊……”
在場所有人都看呆了,還同時縮了一下脖子,全都被嚇得不輕,感覺自己的脖子都在隱隱作痛。
他們也隻真是沒想到宋熙臨他媽竟然真的會動手。
司徒朝暮都震驚到忘了哭了,驚慌失措地握住了顧與堤的手腕:“阿姨!阿姨阿姨!息怒!息怒呀阿姨!”
聞鈴也趕忙跟著勸說:“就、就就就是啊!阿姨,我們、我們之間門就是小矛盾,不用打人!”
廳響點頭附和:“對對對!小矛盾!都是一些小矛盾!”
裴星銘捂著脖子,急切又緊張地說:“其實吧、其實吧也怪我們了,我們來之前沒跟他說,他生氣也、也也合理,合理其實!”
司徒朝暮:“對對對,合理的!”
周唯月已經被那一鞭子嚇得不敢說話了,瑟瑟發抖地躲在了裴星銘背後。
顧與堤氣急敗壞地睨了自己兒子一眼,在心裡罵道:小兔崽子你倒是會演,輕飄飄地掃一鞭子能有多疼?老娘要真是想打你你早就皮開肉綻了!
顧與堤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和顏悅色地詢問司徒朝暮他們幾人:“那你們幾個今天還走麼?”
誰還敢再回答走啊?
五人同時搖頭,異口同聲:“不了不了不走了。”
顧與堤燦然一笑:“行,那就跟阿姨回家吧,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
五人齊刷刷地乖乖點頭:“嗯嗯嗯嗯!”
“那就走吧。”顧與堤朝前幾步,握住了綁在那匹黑馬脖子上的牽馬繩,示意馬匹朝後調頭。
裴星銘他們幾個立即跟上,司徒朝暮卻因為腳腕疼而落後許多,一瘸一拐地緩慢挪動著。
宋熙臨終於鬆開了一直捂著的脖子,特意縮短了自己的步伐,緊張又不安地跟在司徒朝暮身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臉色:“要不、你騎我的馬?”
司徒朝暮超級大聲又超級堅決地說:“我不!”
顯然,還是在記仇呢。
宋熙臨輕歎口氣:“可是你的腳、”
司徒朝暮不為所動,凶巴巴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管!你走開!”
宋熙臨:“……”
顧與堤回頭看了一眼:“怎麼啦?”
司徒朝暮一下子就擰起了眉頭,可憐兮兮地說:“阿姨,我腳崴了……”
顧與堤立即停下了腳步:“你想騎馬麼?”
司徒朝暮立即點頭:“想,但是我不想騎棕色的馬。”
宋熙臨:“……”
跟在他身後的那匹淺棕色的馬還在這時噴了兩口氣,仿佛是在說:這針對性也太強了吧?
顧與堤笑著說:“騎我的馬吧。”
司徒朝暮果斷點頭:“好的!”然後立即翹起了左腳,迅速往前單腿跳了幾步,小嘴甜的要死,“我就知道阿姨你最好了,怪不得你長得那麼漂亮呢!不對,你不隻是漂亮,你是大美人!”
“哎呦!”顧與堤心花怒放,卻還在謙虛,“哪裡美了呀,頭發都掉光了。”
司徒朝暮:“頭發不重要,好多人有頭發都沒你美呢,而且你的顱頂多好看呀?又高又飽滿,我要有這種完美的顱頂我絕對剃光頭,天天展示給彆人看,讓彆人羨慕嫉妒我。”
顧與堤當即就樂得合不攏嘴:“哎呦!哎喲哎呦!哈哈哈哈!”
宋熙臨哭笑不得,也不得不承認,司徒朝暮是真的機靈,一巴掌精準地拍到了馬屁上——他媽這輩子,最喜歡聽的話就是彆人誇她美,還必須是“美”這個字,漂亮都不行,所以在生病之後,她對自己的光頭也是介懷的,不然也不會一直提及。司徒朝暮這番話不僅成功地戳中她了歡心,還體貼入微地撫平了她內心的自慚形穢。
在顧與堤仔細周全地扶著身材嬌小的司徒朝暮上她的那匹高頭大馬的時候,聞鈴牽著周唯月的手站在了一邊,鄙夷不已地瞧著司徒朝暮——諂媚!真諂媚!阿諛奉承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