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識還沒回歸,身體就已經做出了最基本的生理反應:呼吸。
大口大口地呼吸。
氧氣重新灌輸入肺的那一刻,司徒朝暮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如同在頃刻間卸掉了千鈞重物。
然而緊隨其後地就是咳嗽,劇烈地咳嗽,同時還伴隨著不可自控的暈眩和瘋狂的嘔吐,吐出來的全是剛才被迫灌進嘴裡的湖水。
身體上的不適與痛苦又重新勾起了司徒朝暮心中的驚懼和委屈,眼淚情不自禁地就流了出來……自己剛才差點兒就死了,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司徒朝暮一邊難受地咳嗽著,一邊抱著宋熙臨的脖子嗚嗚地哭,難過極了,纖瘦的身體不斷顫抖著。
宋熙臨很想要去安撫她,但現在並不是安慰人的時候。他一手抱著司徒朝暮的腰,一手攀著冰層,同時朝著岸邊的方向張望。
周唯月已經安全上了岸,裴星銘站在了湖岸與冰窟窿之間的冰層上,手裡握著一根麻繩,繩子的一端綁著重物,是顧與堤剛才遞給宋熙臨的那個裝著保溫飯盒的白色亞麻袋。
繩子的另外一端係在了陳舞歌的那匹紅馬的馬鞍上。
麻繩也是陳舞歌隨身攜帶的。
方才從那片野樹林裡麵繞出來之後,陳舞歌憋了一肚子的火,快馬加鞭地趕往湖邊,本是想來找宋熙臨算賬,誰知卻撞見了有人落水遇險,於是她趕忙將裝在鞍袋裡麵的麻繩拿了出來,和大家一起想辦法救人。
這次裴星銘說什麼也不讓其他人代勞,自己踩上了湖麵。
但是為了安全起見,裴星銘沒敢距離冰窟窿太近,不然真有可能引起冰崩,所以他隻走了一半的距離就站定了,先將係好了重物的麻繩拋給了周唯月,等把周唯月拉上岸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了冰層上,焦灼地等待著宋熙臨和司徒朝暮。
兩人的腦袋從冰窟窿中間的水麵上冒出來的那一刻,裴星銘長長舒了一口氣,如獲大赦,立即高抬手臂,奮力一拋,精準無誤地將係著繩子的白色亞麻帶拋到了宋熙臨的麵前。
宋熙臨卻沒有去抓那根麻繩,而是把司徒朝暮往上抱了一下:“抓好繩子。”
司徒朝暮卻隻鬆開了一隻手去抓繩子,另外一條胳膊還掛在宋熙臨的脖子上,然而宋熙臨卻用手掌的虎口托住了她的腋窩,用力往上一舉,一下子就將她的身體舉到了冰層上。
司徒朝暮一愣,緊忙回頭去看他,剛想要開口,卻被喉嚨裡殘存的水卡住了話語,再度開始劇烈咳嗽。
宋熙臨知道她想要說什麼,麵不改色,言簡意賅地說了句:“我死不了。”
依舊是一副眉清目冷的嘴臉。
簡直比湖水還要冰冷。
我現在需要的是溫情……司徒朝暮突然好委屈,眼圈猛然一紅,眼淚又開始嘩啦啦地流,邊咳嗽邊哭,看起來還怪可憐的。
宋熙臨無措一怔,慌亂間,薄唇開開合合,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終,又重新說了一遍剛才那句話:“我死不了。”
隻不過這一次,語氣溫柔多了。
但是,正常人誰會用“我死不了”這種簡單粗白的字眼安慰人?不都是用“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的”這種聽起來就溫和的很話麼?
司徒朝暮原本挺無語的,但轉念一想,宋熙臨這人最大的特點不就是純粹直白麼?彆人說“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可能隻是為了安慰人,不成定局,但是宋熙臨說“我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
司徒朝暮忽然間真的放了心,原本還想著回宋熙臨一句什麼,但現在實在是說不出話,隻得作罷,迅速用雙手拉住了麻繩,用力地扯了一下。
裴星銘立即開始把司徒朝暮往自己身邊拉,同時自己也在不斷地往後退。
等到司徒朝暮被拉到岸邊之後,裴星銘又重新回到了結冰的湖麵上,準備繼續去拉宋熙臨。
司徒朝暮氣喘籲籲地癱坐在地上,聞鈴他們幾個立即湊了過去,焦急又擔憂地查看她的情況。
司徒朝暮已經不咳嗽了,也不再繼續嘔吐了,隻是虛弱無力,渾身的力量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耗儘了,連一隻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她還很冷,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發絲不斷滴水,寒風一吹,身體不受控製地瑟瑟發抖,臉色青白。
她身上還隻穿著衛衣和保暖秋褲。聞鈴他們幾人的身上也是。
他們的外套和褲子卻都找不回來了,早就沉在了湖底,周唯月和毛三除外。
聞鈴讓周唯月把她的羽絨服脫了,披在了司徒朝暮身上,然後廳響把司徒朝暮從地上背了起來。
他本是準備直接背著司徒朝暮回宋熙臨家,誰知陳舞歌在這時突然衝著廳響喊了聲:“讓她上我的馬,我送她回去。”
但是她的馬上還係著麻繩。
廳響和聞鈴下意識地朝著湖麵看了過去,看到裴星銘已經開始往回走了,沒再用麻繩拉人,因為宋熙臨自己走了回來。
廳響不再遲疑,立即背著司徒朝暮朝著陳舞歌走了過去,與陳舞歌合力將司徒朝暮抱上了那匹紅馬。
陳舞歌解開了係在馬鞍上的麻繩,一手握韁繩,一手揚鞭,風馳電掣地帶著司徒朝暮趕往宋熙臨的家。
野樹林裡麵的那條路其實是一條近道小路,但是陳舞歌擔心自己再迷路,就放棄了抄近道的想法,老老實實地順著平坦的山路騎行,時不時地低頭看一看司徒朝暮的後腦勺。
陳舞歌身高一米七五,坐在馬鞍上能比司徒朝暮高出大半個頭,所以陳舞歌滿心都是好奇和疑惑:這個家夥,遠看不高大,近看更小巧,平時都是怎麼跟顧晚風相處的啊?一直仰著腦袋給他說話麼?親他的時候是不是還要踮腳尖啊?
司徒朝暮的骨頭架子還很小,足足比陳舞歌小出一大圈,從而導致陳舞歌總是覺得自己懷中好像坐了一個小孩子。
差不多十分鐘後,陳舞歌將司徒朝暮送回了家,將司徒朝暮抱下馬鞍的時候,陳舞歌才發現她的身體很柔軟,皮膚還潔白細膩,不禁在內心感慨了一句:怪不得人家都說中原女人細皮嫩肉呢。
顧晚風就是一頭野狼,野狼就是饞嫩肉。
於是乎,陳舞歌突然就釋然了,終於接受了顧晚風喜歡小矮子而不喜歡自己的事實……他應該也是真的喜歡這個小矮子,不然不會那麼奮不顧身地跳進冰窟窿裡。
聽聞屋外的響動後,顧與堤立即從屋子裡走了出來,繼而大步流星地朝著兩人走了過去,焦急又慌張地問:“這是怎麼了?”
陳舞歌緊緊抱著虛弱無力的司徒朝暮:“我也不知道,我去的時候她就已經掉水裡了。”
顧與堤連聲催促道:“快快快,快跟阿姨進屋把濕衣服脫了。”說著,她就要伸手去接司徒朝暮,然而卻被陳舞歌攔了下來。
陳舞歌知道宋熙臨她媽身體不好,乾不得重活兒,直接說了不用,然後一個彎腰就把司徒朝暮從地上橫抱了起來,闊步跟在顧與堤身後。
司徒朝暮除了小的時候被她媽橫抱著哄睡覺之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女人橫抱,感覺特彆奇妙,而且吧,從她這個角度看去,陳舞歌的麵部輪廓相當英氣,竟然還有點兒帥。
顧與堤直接領著兩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陳舞歌放下司徒朝暮後就離開了,剛騎著自己的馬跑出小院大門,就遇到了騎著赤海趕來的宋熙臨。
他來的很快,顯然是抄近道回來的。
宋熙臨見到陳舞歌之後,立即停下了馬,很認真地看著她,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多謝。”
陳舞歌不屑地哼了一聲:“用不著你謝,以後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了,關心你的小矮子去吧!”說完,抬手就是一鞭,抽在了紅馬的屁股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她陳舞歌肯定能找到比顧晚風更酷更帥的男人!
宋熙臨盯著陳舞歌漸行漸遠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喊了聲:“陳舞歌,我沒喜歡過你,但也不討厭你,謝謝你不把我當怪胎。”
都是在一個小村子裡出生的人,他和陳舞歌幾乎從小到大都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因為他留長發,因為他性格冷,所以把他當成怪胎對待的人有很多,唯獨陳舞歌把他當成正常人,真心當朋友對待。
他欣賞她的大大方方與光明磊落,也拿她當朋友,隻是對她提不起男女之情罷了。
陳舞歌什麼都懂,也拿得起放得下,始終沒有回頭,麵朝廣闊的碧藍天空,背對著宋熙臨揮了揮手,瀟灑回道:“明白,有緣再會!”
萬物起落不過是一句有緣再會。
宋熙臨也乾脆利落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迅速騎著馬往家趕,然而卻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司徒朝暮。她正在衝熱水澡。
等司徒朝暮差不多洗完澡了,裴星銘他們幾個也都回來了。
幾個人加起來都湊不夠一身完整的衣服,又由於旅途時間短,還是冬天,所以他們還都沒帶換洗的外衣外褲,隻帶了貼身的內衣內褲。
所有人都被凍得瑟瑟發抖。
顧與堤立即把自己的厚衣服拿了出來給司徒朝暮和聞鈴穿。然而司徒朝暮的身材實在是太小巧了,穿著顧與堤的皮襖跟披著龍袍一樣寬大。毛三見狀一言不發地跑回了自己家裡一趟,把他媽生前留下來的小棉襖給司徒朝暮拿了過來,穿上去剛剛好。
宋熙臨領著裴星銘和廳響去了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櫃讓他們倆自己挑著試。
等大家全都穿好衣服之後,顧與堤也把薑湯熬好了,一人盛了一大碗,讓他們趁熱喝,發汗驅寒,免得發燒感冒。
所有人都尤其擔心司徒朝暮會生病,所以一下子讓她喝了兩碗。
然而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司徒朝暮的體溫就徒然增高了,頭暈腦脹,兩頰緋紅,渾身無力,再拿體溫計一量,三十九度一。
顧與堤趕緊把家裡的常備藥翻了出來給她吃。
吃完藥之後沒過多久司徒朝暮就睡著了,還是在顧與堤的臥室睡的。
她剛睡著的時候,顧與堤一直守在床邊,拿著浸了涼水的濕毛巾,時不時地給司徒朝暮擦擦額頭和手心。
但司徒朝暮這一場覺睡得並不好,斷斷續續迷迷糊糊,整顆腦袋都被燒糊塗了,幾次睜開眼睛,有時看到床邊坐著的人是宋熙臨他媽,有時是裴星銘和周唯月,有時是聞鈴和廳響,有時是宋熙臨。
還有些時候,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床邊人到底是誰。
頭還很痛,強烈的疼痛感順著骨頭縫往外冒,仿若正在經曆著一場無麻開顱手術。
身體還在不斷發熱,渾身大汗淋漓,像是剛剛從水中被撈出來。
中間還有一次,司徒朝暮又睜開了眼睛,難受地呻//吟了兩聲,委屈又無助地朝著床邊看了過去,然而那個人卻是背光而坐的,窗外的夕陽明豔絢爛,他的身體輪廓俊逸挺拔,麵頰卻模糊不清。
他的手中拿著一條白色的濕毛巾,正低著頭給她擦手心,動作輕緩又溫柔。
司徒朝暮的雙唇發乾欲裂,嗓子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很想喝水,開口說得卻是:“你是誰呀?”
話音落後,她感覺到正在擦拭著她手心的毛巾猛然停頓了下來,那人也沒有立即開口,仿若正在遲疑不決的猶豫著什麼。
沉默許久後,那個人終於開了口,鄭重而又認真地對她說:“我是顧晚風。”
顧晚風?
顧晚風是誰呀?
“我不認識顧晚風……”司徒朝暮的腦袋已經容不得她再去思考任何事情了,連一聲喝水的要求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呢喃著說完這句話後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