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去描述當年的事情?
哪怕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奚陵也一次不敢回憶。
手下土地緩緩開裂,恍惚間,似乎聽到了小師兄的聲音。
太多年沒有聽到了,乍然想起,居然還覺得有點陌生。
同樣陌生的還有他的臉,他其實……已經有些不記得小師兄的模樣了。
時間殘酷地衝刷著一切。
可他不敢抬頭。
瞧,哪怕到了現在,他還是在逃避。
可現實不會讓他逃避,記憶回溯誠實地複刻著當年的一切,這就是那頭魘蛟想要的,它要他無處可逃、完完整整、從頭經曆一遍曾經的痛楚。
“又耍帥呢?”
陽光歡快的聲音帶著笑意,魘蛟的確有些能耐,哪怕死得隻剩一點殘魂,投下的記憶回溯依舊真實得挑不出一點毛病。
而隨著聲音一起出現的,是個陽光俊朗的青年。
青年穿了件輕薄的盔甲,嚴絲合縫,緊緊包裹著身上每一個角落。
這樣的穿著很容易讓人顯得嚴肅冷酷,偏偏這人長了張十分幼態的臉,白皙圓潤,笑起來還會露出兩顆虎牙,盔甲沒能給他增添半點威嚴,反將他襯得像個上戰場胡鬨的公子哥。
——這還得感謝他足夠高大的緣故,不然比起公子哥,他更像個剛剛離家的少年郎。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的奚陵在他這裡似乎毫無距離可言,青年蹦跳地竄了過來,大咧咧摟住了他的脖子。
奚陵被他這猝不及防的拉扯拽得向外傾斜,手中霜歿一歪,看瞅著就要割到傅軒軼身上,被他險而又險拽了回來,再看對方時目光冷得像是要結冰:“你三十了。”
“二十九。”傅軒軼攤了攤手,絲毫沒覺得自己的年紀有什麼問題,“這不是很年輕?”
奚·二十一·成熟穩重·陵轉過身,不想搭理。
但是傅軒軼是誰?空無一人都能同自己嘮到半夜,遑論身旁還有個能說會動的奚陵,嘰嘰喳喳圍著他自說自話,奚陵覺得耳邊好像有二十隻鴨。
“這樣吧,你叫我一句小師兄,就一句,我就不吵你,行不行?”
奚陵:“閉嘴。”
“你凶我?”傅軒軼不可思議地捂住手,哀聲長歎,“我為你血流戰場,你卻對我凶神惡煞,啊,你這個薄情負心郎!”
他說得煞有其事的模樣,仿佛自己真受了什麼重傷,果然成功吸引了奚陵的目光。
“你受傷了?”
忽視了他唱戲似的難聽曲調,奚陵當即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卻被傅軒軼向後一跳,敏捷地躲了過去。
“一聲師兄,可解鎖我的嬌軀。”
奚陵理都不理,直接用了靈力,強行將傅軒軼摁在樹上,扯開了他捂住的手臂。
“哎哎?不願意叫就不叫,怎麼還帶動手的!嘶——疼疼疼!他娘的,你們這些狗天才還給不給人活路,明明去年的時候你還
打不過我。”
“是你太廢物。”
奚陵拽過他的胳膊,在對方徒勞的掙紮中低頭一看,看到了一個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小豁口。
奚陵:“……”
傅軒軼有點心虛,當即甩鍋,批評起了遠在千裡之外的無辜的俞溫:“都怪三師兄,他的衣服怎麼不縫個手套呢!我這手上一痛,還以為被突破防禦了,原來是樹枝割的啊,哈哈……”
奚陵嫌棄地扔掉了他的胳膊:“無聊。”
奚陵:“有什麼發現嗎?”
一說到正事,傅軒軼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臉色一凝,沉聲道:“沒有,還是沒有魔物的痕跡。”
很不對勁。
傅軒軼伏魔的經驗雖比不上大師兄二師兄,但也足足混跡了十年戰場,大大小小的魔物交手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卻是從來沒有遇到過今天這種情況。
莫非是仙盟的伏魔大陣失誤,這裡其實並沒有魔物?
奚陵覺得不對。
仙盟的伏魔大陣是在魔氣降臨第一百年時,由十幾位老祖級彆的人物,燃燒生命耗儘修為布成,這些年多虧有它,人族才得以窺探魔域位置和魔物動向,殲滅了無數魔域的同時,也躲過了不知多少回魔潮的入侵,百年來沒出過一次差錯。
他不太相信這樣的概率會落在他們的身上,那麼便一定是此地魔物有什麼古怪。
傅軒軼:“彆想了,橋到船頭自然直,再等一晚,若還是探不到魔氣就先撤回去,等仙盟再重新檢測一回再行定奪。”
奚陵也正有此意,聞言拎起刀,準備再查探最後一輪。
長長的刀身在地上拖行,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金屬摩擦音,傅軒軼每次看到他那把近一人高的大刀都得驚歎一下,見狀追了上來,在他身後叨叨:“你這刀也太嚇人了一點,練刀的時候真的不會劃到自己嗎?”
“幸好這刀有靈,可以隻在需要的時候化形,不然你早晚得因為天天背著它腰肌勞損,成為第一個因為背刀被迫換道的戰修。”
“咦?師弟,你怎麼不理我?”
“師弟師弟,來叫聲師兄聽聽。”
奚陵想拿刀劈他:“閉嘴。”
“唉,我的命好苦,天天被師弟欺負,你怎麼就不對大師兄這樣呢……”
大師兄才不像你這麼煩。
一直到夜裡休憩的時候,奚陵都還覺得頭痛,暗自決定著下次伏魔決不能同傅軒軼一起。
抱著這樣的想法,奚陵靠著山壁,淺淺地睡了過去。
這記憶回溯還挺人性化的,重要的往事事無巨細,完完整整地講述清晰,不重要的地方則瞬間就略了過去,很快,時間就到了第二天,第一個死亡的人出現。
奚陵立即趕了過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修。
她很漂亮,眼角有一點紅痣,溫溫柔柔的,是個醫術不錯的醫修,給奚陵療過很多次傷。
一開始還不熟悉的時候,女修每每給他療傷都不敢說話——剛剛
結束廝殺的奚陵駭人得很,滿身的煞氣能讓靠近的人結冰。
後來漸漸了解一點,又見過了他與幾位同門的相處方式,女修也慢慢大膽了一些,偶爾還會埋怨奚陵總是以傷換傷,增大他們的工作量。
再後來,她從俞溫那裡得知了奚陵怕疼又愛吃的小毛病,每次給他療完傷以後,都會讓隨行的童子給他準備點零嘴。不多,有時是甜糕,有時是蜜棗,大部分時候是她自己做的茯苓餅。
也不是什麼多好的東西,但在那個什麼都匱乏的時代裡,這已經是相當難得的善意。
但是現在,她躺在了血泊裡,被不知道什麼東西開膛破肚,死時目中帶著恐懼,滿身都是掙紮的痕跡。
以後療傷都吃不到茯苓餅了。
奚陵看著手下收拾女修的屍體,沉默地想。
這時候的他還太年輕了,剛上戰場五年,哪怕明知道死亡是伏魔時的常態,也依然做不到泰然處之。
——不然仙盟裡的人也不會聽到奚陵帶隊以後爭著搶著踴躍報名,因為大家都知道,隻要有奚陵仙君在,他會拚了命讓所有人活著回來。
這種特質讓大師兄教育過一頓,奚陵以為大師兄是不願意看到他受傷,於是不以為然,下次還敢。但大師兄卻說,他這樣以後是會吃苦的。
奚陵一開始不懂,後來伏魔了幾年,才漸漸的有些明白。
雖然依舊似懂非懂。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帶著明顯的安慰,奚陵轉過頭,見到了傅軒軼擔憂的麵容。
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雖然不願見到犧牲,但奚陵也不至於因為這個一蹶不振。
隻是想到有一個魔物正潛在暗處伺機傷人,奚陵更加謹慎了一點。
但是第二天,又死了好幾個。
奚陵很快就發現了死者們的共同特點——都接觸過那名女修的屍體。
他隱隱覺得蹊蹺,卻又不敢輕易做下定論,隻能先讓所有人不得靠近已死之人,但這根本防不徹底,有人已經接觸過了。
第三天,他們發現了所有的傳訊符都發不出去。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都還是無條件相信奚陵會護佑他們沒事,一個是因為伏魔大陣檢測過,這裡隻是個黃極魔域,另一個便是一種慣性,總覺得有奚陵仙君的地方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是死亡很快就像瘟疫一樣蔓延,第五天的時候,已經超過二十個人了。
沒人敢再靠近這些東西的屍體,寒風凜冽,那些屍身就那樣被遺棄在暴雪與寒冬裡,縱使親朋好友,也無人敢去收屍。
奚陵與傅軒軼率先意識到,他們恐怕是遇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魔域。
最低是玄級,可能是地級,還可能……
二人不敢想了。
不過,這五天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第一:死去的人應當是中了某種標記,標記通過屍首的血肉傳播,被標記時不會立刻出事,但最多兩個時辰,被標記者
就會徹底死去。
第二:徹底死去的人並不會立刻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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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去的身體正常活動一段時間,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第三:在剛被標記還沒死去的那段時間砍掉接觸過屍體血肉的部位,有極小的概率活著。
第四:殺死已經徹底死去但還沒有失去意識的人,他們的屍體便無法傳播標記。
第四條發現讓奚陵呼吸一滯。
這是偶然間發現的,當時有位修士正在更換衣物,被自己的妻子看到了兩條腿上的屍斑。
其實屍斑隻要出現,就意味著此人已經死了,但沒有人願意相信自己已然身死的現實,病急亂投醫之下,因為其他部位都還沒有屍斑,他便抱著自己是第三種情況的僥幸,砍掉了自己的一雙大腿。
很不幸,這位修士是個身體孱弱的丹修,沒有因為標記死亡,反而因為失血過多,提前死了。
神奇的是,事後不管不顧埋藏了他屍首的妻子卻並沒有任何被標記的現象。
這個發現讓奚陵與傅軒軼驚疑不定,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沉重。
終於找到了杜絕死亡傳播的辦法,可這個方法卻讓人一時間難以接受。
奚陵沒有想到,居然是傅軒軼先提出的要清除掉已死之人。
他雖然每天嬉皮笑臉,但真到了難以抉擇的兩難之際,卻比誰都能權衡利弊,迅速決斷,反倒是奚陵,看著冷冰冰的,比誰都心軟。
奚陵遲遲沒有答應。
他的刀下斬過無數魔物,揮刀時也從未有過猶豫,可是殺人……
即使明知道那些人其實已經死了,他還是下不去手。
但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逼著他做選擇一樣,第六天,死掉的人屍變了。
屍變的修士比之生前還要強上許多,猝不及防偷襲了人群,又造成了好幾個犧牲,聯手同傅軒軼將屍變的修士們殺死,奚陵在屍體前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傅軒軼歎了口氣,靜靜守候在一旁。
最後讓奚陵做出選擇的,是一個同他伏過好幾次魔的修士,名喚岑旭。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人是看著奚陵成長起來的,從奚陵十六歲第一次同大師兄上戰場,他就曾安慰過他,讓他不要害怕。
後來陸陸續續並肩作戰過幾次,奚陵救過他,他也幫過奚陵,偶爾路上碰見了,互相還會打個招呼。
這對於從小就冷淡的奚陵來說,已經算得上是相當熟悉的朋友。
岑旭還是那副溫溫和和的樣子,一見到奚陵卻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隱約的紫紅色痕跡。
“怎麼會——你……什麼時候?”奚陵還沒說話,一旁的傅軒軼先愣住了,握住岑旭的手隱約有些顫抖。
“打鬥的時候沒注意,被劃破了一下胳膊。”他歎了口氣,有些遺憾地笑了笑,“我還想著許是被彆的東西劃的,還以為……人果然是不能心存僥幸。”
“方才我就注意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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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的時候被殺死,就不會變成魔屍,對吧?”
——崔覺是那個自斷雙腿的丹修。
奚陵不說話。
握刀的手被他藏在了背後,他以一種近似於幼稚的方式意圖逃避接下來發生的事。
“你啊,看著凶巴巴的,其實比誰都像個孩子。”岑旭笑了,笑後又覺得不對,感歎道,“確實也還是個孩子。”
修士壽命相比於普通人漫長許多,同年紀輕輕,天縱奇才的玄陽門弟子不同,這次跟來的修士年齡少則三五十,多則二三百,見過的悲劇太多,不少人對於生死就比較看淡,而岑旭顯然是看淡的那一個。
“說來不怕你笑話,你雖然喚我一聲哥,我卻一直把你半個兒子看待。”
“我兒子戰死的時候,也就你這個年紀。”他頓了頓,抬起頭,笑得溫柔,“小陵,送叔一程吧。”
聞言,奚陵緩緩閉上了眼。
手起刀落,奚陵下手向來乾脆利落。
可當天晚上,他一夜未眠,兩隻眼睛熬得通紅一片。
托自身絕頂天賦的福,從入了玄陽門以後,他就再沒感受過因為實力不濟而帶來的痛苦。
可是這一次,他帶來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奚陵卻甚至沒有看見過始作俑者。
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
第七天,奚陵到底還是動了手。
一個接一個他不知道該稱之為人還是屍的修士倒在他的麵前,他看著那些人死時不甘和怨恨的眼,幾乎要壓不住臉上的痛苦。
有人在旁邊安撫地拍了拍他,奚陵怔怔地一動不動,感覺到臉頰被輕輕一碰。
“從被魔物徹底打上標記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你沒有殺他,你隻是幫他解脫了。”
奚陵沒有說話,握刀的手用力到發白。
傅軒軼輕輕歎了口氣。
“答應我,小師弟,”傅軒軼的聲音溫柔極了,輕輕擦拭著奚陵臉上的淚珠:“如果我也中招了,殺了師兄,好嗎?”
記憶回溯到這裡,幾個玄裕宗的小弟子都揪心地皺緊了眉頭,個彆淚點低的例如趙延已然淚流滿麵,恨不能撕了那條蛟龍。
於錦歎了口氣。
之前那個泠霜縣的玉簡裡,其實記錄了一點魘蛟的信息。
約莫是見識過魘蛟手段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信息的內容很少,隻說了句魘蛟生性惡毒,最愛玩弄人心。有時沒有人類給它們折磨了,甚至還會對自己的魔物同類下手。
寥寥幾句,卻已足以證明,落在這玩意手上會有多生不如死。
這時,地麵忽然一陣顫栗,幾人連忙去看,卻見記憶外的奚陵像是受了什麼強烈的刺激,哆嗦到不成人形,死死扒著地麵的手已然滲出鮮血,連帶著無辜受害的雪山也開始搖晃。
這是怎麼了?
於錦不解,卻看到了奚陵的眼神。
於錦心裡咯噔一下。
他本來以為,
奚陵看到師兄讓他殺死自己,
會感到悲痛或者難過,可是奚陵現下的眼神……
隱隱約約,更像是……仇恨。
而一邊,白桁也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不忍地撇過了臉。
殺完所有出現屍斑的人以後,奚陵和傅軒軼帶著人立刻轉移了位置,並試圖離開這座雪山。
不出所料,他們怎麼也走不出去。
不過殺戮的效果立竿見影,一連幾日,都再沒有出現新的死亡。
來時輕鬆的氛圍已經蕩然無存,壓抑與沉默籠罩了剩下的人群。
有人覺得奚陵做得沒錯,那些人早就已經死了,不及時處理掉隻會變成魔屍殺死更多的人,有的人卻覺得奚陵太過殘忍,同殺人無異。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不斷傳播的死亡結束了,接下來,他們隻需要努力尋找出路。眾人這樣想著。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晚上,又有一個人死掉了。
和最開始那位女修一樣,死狀淒慘,開膛破肚。
但和女修不同,他死的時候,是被好幾個人眼睜睜看著死去的,有個體型細長的魔物偷襲了他,速度極快,快到幾人都是修士,卻愣是沒有一個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