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那天晚上奚陵是和傅軒軼輪換著守夜的,出事的時候他恰好在休息,錯過了魔物難得的現身。
“我當時在布陣,沒來得及……”傅軒軼懊惱地捂住頭,道,“我懷疑那東西一直在我們附近觀察,不然怎麼會將時機掐得這麼好。”
奚陵沒有回應。
他抿著唇,看向了人群方向,那裡,好幾個人都驚恐地看著他。
——他們是那幾個眼睜睜看著同伴被魔物撕裂的修士。
非常倒黴的,魔物來的時候他們靠得太近了,因此完全沒來得及躲,被撕裂的同伴濺了滿身的血。
沾血意味著什麼?
他們不想明白,可又不得不明白。
又是一輪循環。
這一回,奚陵幾乎放棄了睡眠,日夜盯守著,想蹲到那魔物再次現身。
可魔物卻像是知道他在等它一樣,突然就銷聲匿跡,沒有一點動手的跡象。
奚陵到底不是鐵打的,苦熬了七天之後,終於堅持不住,在傅軒軼的勸說下休息了一會。
就這一會,悲劇再一次發生。
魔物再次出現、再次將人標記成為活著的死屍,奚陵和傅軒軼再次將人殺死。
奚陵近乎崩潰。
第三十天的時候,原先的一百七十三人,已經隻剩下不到二十了。
“師弟,那個人也已經死了。”傅軒軼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背對著他的修士。
奚陵點點頭,拖著刀,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屍首。
他已經徹底麻木,聞言慣性地一揮手,斬下了那人的頭顱。
鮮血噴湧,嚇得他指尖一抖。頭顱咕嚕嚕滾動,最後落在腳下,露出了滿臉的驚愕。
“為……
什麼?”
這人是個體修,
強悍的體魄使得他即使被斬了首,
也還能勉強開口。
奚陵沒有說話,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發白。
他也想知道為什麼。
他有時甚至懷疑,這是那背後的魔物故意給他的一場無止休的折磨。
故意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同族。
“我……沒有……”
“你會……遭到……報應的……”頭顱怨恨地盯著奚陵,聲嘶力竭地吼,“你會遭到報應的!”
奚陵張了張嘴,數日滴水未進的嗓子乾涸到說不出半點話語,隻是撐著刀,緩緩地滑跪下去。
鋒利的刀身劃破了一點他的胳膊,奚陵感覺不到似的,機械地伸出手,在屍身的身上摸索,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要把這個帶給他的家人或者師門。
奚陵想,人死了,至少還要留個念想。
可是他一摸,卻摸到了還隱約跳動的心臟。
奚陵突然頓住了。
為什麼會跳動?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哐當——!
霜歿落地的脆響,奚陵燙手似的猛退了一步,隨後又重新上前,瘋了般撕扯起這人的衣服。
沒有……
沒有!
沒有屍斑,一個都沒有。
屍斑呢?屍斑呢!
怎麼會這樣……
驀地,奚陵想到了什麼,僵硬地轉過頭,傻傻地看向傅軒軼。
“哎呀呀。”傅軒軼挑挑眉,同樣驚訝地看著地上的屍體,“這個忘記處理了。”
奚陵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愣愣的,不敢相信地看著傅軒軼,許久,才小聲問:“處理是什麼意思?”
乾啞的嗓音蓋不住他的哽咽,奚陵無助地癱坐在地,淚水決堤,一顆顆打濕了手裡的玉佩:“師兄,處理是什麼意思?”
“好難得呀,居然叫師兄了。”
傅軒軼俯下身子,托起奚陵的臉:“既然這樣,那我就發發慈悲,同你解釋解釋。”
他笑起來,小小的虎牙那樣靈動,可混在這滿地血腥中,卻讓人毛骨悚然地顫抖。
“意思就是,他根本沒被標記,是你殺死了他。”
“你知道嗎,其實將魔氣注入進人類身體裡,再封住氣脈,可以偽造出一種類似於屍斑的效果。”
“再略施一點小計,在那個人身上加一點點幻術,讓人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脈搏,乍一看,就跟死了差不多。”
“然後呢,你就會以為,那個人已經死了,為了防止他屍變,提前將他殺死。”
細細欣賞著奚陵淚流滿麵的模樣,傅軒軼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我可是研究了好久,真實到連我自己都看不出破綻呢。”
他在說什麼?
奚陵茫然地想。
為什麼他一句都聽不懂。
哦……他說,他這些天看到的屍斑是假的。
屍斑是假的,沒有呼吸和心跳是假的。
假的是什麼意思?
奚陵腦子已經懵了,又或者說,他已經隱約意識到這些話背後隱隱指向的那個可怕的含義,但他不敢相信,他隻能艱難地從這鋪天蓋地的信息之中找到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喃喃道:“魔……氣?”
傅軒軼怎麼會有魔氣?
“是啊。”
傅軒軼聳聳肩,“你看看,多可惜,難得你叫他一句師兄,他都聽不見。”
“你的小師兄啊,死了。”
“現在是我附身在他身上。”
奚陵也聽不見了。
他腦子好像變成了一片混沌。
怎麼會這樣呢。
他明明沒有受傷,怎麼會死,怎麼會附身……?
隨後,奚陵想起了進山那天傅軒軼不小心劃破的手掌。
奚陵忽然很恨自己。
……他為什麼要進山?
明明都知道檢測不到魔氣有問題了,他為什麼要進山?
小師兄……小師兄……
他還沒叫過他小師兄……
他還沒喝到冰蓮甘草湯……
師姐還等著他們回去,給他們做梅花酥……
奚陵哆嗦得厲害,因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而蜷成了一團,“傅軒軼”堪稱溫柔地拍拍他的背:“乖、乖。”
“這才哪到哪呢?”
他惡毒極了,奚陵的痛苦似乎帶給了他極大的快樂,嘴唇一張一合,笑吟吟地將更可怕的真相傾吐而出:“你要不要再來猜猜,有哪些人是真的死了,哪些人明明還活著,卻被你殘忍地殺害了吧?”
奚陵恐懼地搖搖頭,蜷縮著後退,“傅軒軼”也不在意,自說自話地開口:“讓我想想,岑旭我就沒有下手,還有……”
一個接一個名字從他嘴裡傾瀉而出,像奚陵一個接一個洗不掉的罪孽,他掙紮著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拽住了手,逼迫他清醒地聽完一切。
其實這些人本來就是“傅軒軼”要標記的,但他沒有,他故意留著這些人一命,就為了讓奚陵親手將他們殺死。
畢竟自己殺,哪有讓奚陵殺來得快樂。
他最喜歡這些人類痛苦的表情了。
“你這個瘋子!”
幾名幸存的修士突然衝了出來,打斷了“傅軒軼”的漫長名單。他們已經躲在後麵聽了很久,被這個魔物瘋狂變態的行徑駭得遍體發涼,眼下更是忍無可忍,直接動了手。
能活到現在的修士自然沒有弱的,數不清的法器齊齊上陣,將雪原照得眼花繚亂。這近一個月的憋屈日子彆說奚陵,就是他們也抓狂得不行,與其耗到最後莫名其妙變成個屍體,還不如轟轟烈烈地選擇戰死。
“傅軒軼”笑了,輕輕勾了勾手,衝在最前麵的修士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飛出去。
一直愣然出神的
奚陵像是驟然反應過來,抬手接住了那名修士。
但是已經晚了。
修士痛苦地捂住胸口,口中鮮血不停噴湧而出。
“奚……仙尊。”
臨死前,他緊緊抓住了奚陵,艱難開口,“彆聽他……胡說八道,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嗎?
可是就在剛剛,就有人說過,他會遭報應的。
奚陵垂下眸,輕輕將這人放到了地上。
霜歿刀是奚陵入門的時候,師父送他的。當時包括大師兄在內的所有人都很驚訝,不明白為什麼要給那麼小一個娃娃這樣煞氣逼人的凶刀。
但奚陵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並在僅僅五年以後,就將這刀耍得威風凜凜。
可這一次,奚陵第一次有了握不住這把刀的感覺。
師父曾經告訴過他,若有一天他拿不動霜歿,就說明他心不堅了。
他拖著刀,同“傅軒軼”戰在了一塊。
還是個半大少年的時候,傅軒軼最愛做的便是偷偷跑下山,聽山腳一位大爺將一些少年英雄的故事。
托他的福,奚陵也聽過一點。
英雄的出生千奇百怪,但都有一個不約而同的特點,那就是在關鍵時刻,能爆發出遠超平常的力量,救全部人於水火。
可惜奚陵不是英雄。
現實也沒有奇跡。
儘管他拚儘全力之時,的確有些出乎於“傅軒軼”的預料,也多多少少讓他負了點傷,但奚陵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奚陵同他打了近兩個時辰,最後身受重傷,精疲力儘地半跪在地。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傅軒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微笑著開口道,“其實隻要是屍體,都能變成我的魔屍。之前那些中途被殺的人之所以沒有屍變,隻是我沒讓他們屍變而已。”
說罷,他揮了揮手。
腳步聲整齊劃一,隨之顯現的,是一個接一個之前被奚陵殺掉的人。
一個不少,一個不剩,就像是在嘲笑他,他之前做的一切全都是無用功,甚至阻止不了這些人變成怪物。
“謝謝你陪我玩了這三十多天,我很開心,就獎勵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何?”
說罷,他探手,指尖出現了一隻小小的,半透明的魔蟲。
——這是“傅軒軼”神魂的一部分,也是奚陵嘴裡所謂的“標記”,隻要將這蟲子放到奚陵的身體裡,很快,奚陵就會成為他眾多魔屍的其中之一。
奚陵沒有掙紮。他也沒有力氣掙紮了。
然而,魔蟲爬行一圈,卻又原地爬了回去。
“?”
隨後,魘蛟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小怪物,難怪,難怪。”
他就說呢,奚陵方才同他鬥了那麼久,又受了那麼多傷,按理來說早就該被他的魔力侵蝕轉化了,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害得他還要分一點本命神魂出來,對“傅軒軼”
這具身體的控製力都下降了。
其實下降一點倒是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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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會出現死後神魂不滅,搶奪身體的情況。
這個叫傅軒軼的小東西神魂就相當了得,當初費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弄死,幸好年紀尚輕,不然假以時日,恐怕他都對付不了。
這樣想著,他眼角彎彎,笑了起來,為自己毀掉一個天才感到無比歡快。
然而就在這時,腦中驟然一陣劇痛,“傅軒軼”痛苦地捂住了頭。
這種劇痛不是來自於身體上的,而是來自於正棲息在傅軒軼靈台之中的,他的神魂。
魘蛟直覺不對,掙紮著想要脫離這具身體,但有一股力量強行摁住了他,他動彈不得。
片刻後再睜眼,傅軒軼的眼神已經變了。
他低頭,看了看傷痕累累的小師弟。
他開不了口,修為不濟魂力有限,短暫性地控製身體就已然是他的極限,就這還要多虧當年太調皮嚇著了小師弟,被大師兄強行抓去練了一個月的魂,這會到了關鍵時刻才能勉強發揮點效用。
傅軒軼輕輕摸了摸奚陵的頭。
被摸頭的時候,奚陵正在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有那麼一瞬,他是有些慶幸的。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麵對自己罪孽深重的現實了。
但是預想中的死亡遲遲沒有到來。
他感覺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頭頂,奚陵有些懵,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隨後,一隻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劍鳴聲響起,悠揚清雅,如皓月當空,飄逸卻又淩厲。
……發生什麼了?
茫然之際,眼前的手無力滑落,他愣愣地看著,看見小師兄的本命長劍,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裡。
周圍的魔屍隨著操控它們的神魂的重創齊齊倒了下去,一瞬間,四周可怕的安靜。
一天兩天,日月輪轉。
腳邊的枯樹都被風吹得換了許多姿勢,孤身一人坐在無數屍體中間的奚陵卻始終一動不動,緊緊抱著傅軒軼的屍體。
直到仙盟的人找了過來。
後來的某一天,奚陵自噩夢驚醒,被不放心守在床邊的某個人抱在懷裡。
“我會遭報應嗎?”
他喃喃著,腦中反複回響起之前那個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聲音。
“不會。”
抱住他的人斬釘截鐵,重複著他曾說過無數次的話語。
“這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