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簡出生迄今,從未見過如此奇觀,心中唯有難以言喻的震撼。
可當這隻龐大豔麗的妖獸,將喙輕輕蹭過來時,她仿佛又變回那位個頭僅及他胸口的小姑娘,低眉順目,惹人憐惜。
掌心手感甚好,毛茸細膩,仿佛撫在一叢早春的草芽上。
方行簡微不可查地勾唇,又揉了兩下。
玄龜被他摸得很舒服,赤色的眼微微眯起。
她腦門在他懷裡磨了好一會,才重新仰頭問:“你能背過身嗎?”
方行簡不明其意,但仍舊轉了個身。
他雙腿忽然離地懸空,隻能見腳下江水滾滾,漣漪蕩月。
失重片刻,他被她銜坐進一片花草叢中。
那是玄龜的背脊,花草雖恣意盎然,雜亂無章,卻同樣賞心悅目,色彩斑斕,不愧為自然之手鑄就的園林。
“走罷,我帶你回那船上,你可坐穩了。”玄龜回過頭,潛入水下。
“島嶼”悠然浮動,較之船舶馬車都要穩當,然而方行簡的心依舊怦動不停。
江水往後延展,似幾條亮緞。
“他們為何將你扔下水?”水下忽有聲傳出,甕聲甕氣的。
方行簡回神,自信不疑道:“我若活著,他們便無法高中。”
玄龜問:“你文章寫得很好?”
“總比那些獐頭鼠目之輩要好。”他口氣憤懣。
玄龜道:“你詩文我未讀過,但你的字是極好看的。”
方行簡笑:“你見過幾人寫字,就知曉甚麼是好?”
她不管,腦袋把水拍的啪啪響:“就你一個,也是好的。”
方行簡會心一笑。
玄龜靜默少刻,低聲道:“其實……昨晚,我在船上。”
“我知。”
“嗯嗯?”
“昨日廚房門外可是你?”
“你瞧見了哇?”
“隻隱約看到個人,不知男女,現下想來也許是你。不過那會我並未奢求有人相救。他們人多勢眾,我心想死了倒罷。”
玄龜愧疚害臊到極點:“嗚,我……平素不過問人間之事,隻是上船偷吃東西。”
方行簡目光一肅:“你不必自責,是我得謝你。如若沒遇見你,此刻我早已魂斷異鄉,屍骨無存,哪還能跟你月下閒談。”
他道:“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返。”
“不……不用,”玄龜長頸緩緩埋入水裡,似是赧顏:“我也隻是順便……”
水浪翻湧,兩人間安靜須臾。
方行簡啟唇道:“現下帶我回船也是順便嗎?”
玄龜聞言,猛一下紮進江水,一寸腦殼也不外露。
她隻字未言,隻是□□速度越發迅疾。
——
時以至夜,兩人重新回到船上。玄龜變回女兒身,悄然行走在他身側。
大廳燭火通明,似有人設宴鬥文,酒香四溢。
他們停在窗邊,隻聽人扼腕感慨:“昨夜方家兒郎居然墜水不知所蹤,不然今夕還能聽聽他滿腹錦繡。”
“那小子五歲知讀書,習讀句、屬對、聲律,十歲就能寫詩了,可惜,有王勃之命卻無王勃早年之幸,恐怕已魂歸九天,無緣殿試。”
“不知他為何半夜要去船邊……”
“怕是見月色甚美,不想船身顛簸……唉——”
言辭間,無不痛心疾首,還有人抬袖涕零。
玄龜氣音道:“他們講的是你嗎?”
方行簡麵色沉晦:“是我。”
玄龜不明:“可他們當中幾個不是昨兒才拋你進海,為何今日又這般心痛?”
方行簡聞言,眉間舒緩一些:“你傻不傻,一群惺惺作態的偽君子罷了,在這邊假仁假義,想撇清關係。”
玄龜問:“那你打算作甚?可有計劃?”
他似乎在一刻間有了想法:“你且看好。”
她剛張口要言,男人已一拂衣擺,昂首闊步邁入大廳。其聲朗朗,亮如清川:“方某來遲,還請各位海涵。”
廳內眾人聞聲色變,其一往後怯縮,倉皇間,踢翻了一幾茶果,杯盤狼藉。
“你……”大家麵色驚疑不定,均坐不穩身體。
“在座見到我為何這般驚惶?”方行簡無辜立在原處,還用手摸摸額角:“是方某臉上有什麼濁物嗎?”
“沒,沒,”一玄衣壯胖男子起身,目光閃動:“隻是不知你尚在船上。”
方行簡淡淡一笑,不怒自威:“我怎會不在船上。”
他信步往倒地那人身邊走,後者如魂飛魄散,唯恐慢了那般往遠處爬。
方行簡將那翻倒的宴幾一下扶正,再次撩袍入座,他眼瞼微垂,盯著一地酒漬,沉聲:“可惜了好酒。”
他們急忙給他上杯斟滿。
方行簡一飲而儘。
“你、你是人是鬼?”趴在角落周身哆嗦的喪家犬突然問道。
有人想去堵他口,高喊一聲:“袁朗!”
方行簡眉頭微蹙:“袁兄怎會如此發問,方某當然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