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春早會發來報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媽媽會回心轉意呢。
奇跡之所以被稱作奇跡,是因為它發生的概率極低。
接近於零。
大碗熱氣騰騰配料豐富的拉麵被端停在原也麵前,女人在他對麵坐下,自我介紹:“你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吧。我是你媽媽的發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聲:“秦阿姨。”
他斟酌著開口:“我媽有……”
女人說:“先吃麵。”
原也說:“我趕時間門。”
女人看看牆上的掛曆,驚覺:“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還要上晚自習?”
原也點點頭。他又撒了謊。其實在下午四點多,他就跟老班以頭疼不適為由請了病假。
他決定在最短時間門內處理妥當,用一個晚自修的時間門搬離如今的住所。
如此,還能避免跟春早撞麵,徒增彼此傷痛。
然後搬去哪裡,猶未可知。
那種急切像酷暑仍熱浪,火燎燎的,撲麵而來。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後,從下方上鎖的窄櫃裡取出一個深棕色的牛皮紙信封,交到原也麵前。
信封不算單薄,但內陳的似乎不是書信,鼓鼓囊囊,輕微沉甸,抵著他指腹。外殼上隻字未寫,隻用細麻繩四麵捆紮,係成易解的蝴蝶結。
“裡麵放了什麼?”原也掀眼問。
秦阿姨抱住纖細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係帶,手指撐開封口。他雙眼微微一緊,封袋深處,是一把銀色的鑰匙和銀行卡,還有一張折疊的字條。
向敏慎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
路上他有諸多猜測,但完全沒想到是這麼乾脆現實的東西。
秦阿姨娓娓出聲:“不用拿出來了,我直接跟你說吧。裡麵是你媽留給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幾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會一個人跑到那邊消化,紙條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給你是因為你年紀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據為己有。”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你媽也說,最好彆來。等你成年了再拿給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麵色複雜,似有些感懷,也有些心疼:“結果還是來了。”
原也沉默地聽著,說不出話。
他幾次提氣,克製著反複湧漲上來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說了。我不為她開脫什麼,這是她的選擇。她是自私,是個不儘責的老媽,但她也確切地深愛著你。”
“哦,對了,她還一定讓我告訴你,銀行存款是她那時候帶你讀的一部科幻小說裡麵的重要數字。她說過個十來年的肯定會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彆出心裁。她還說你特彆喜歡那本書。”
作為守護秘寶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許多年,但她不問金額,隻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麼書?”
原也沒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質地包裹著的,美好又傷感的回憶在這一刻溶解了,流淌著,紛遝至來,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係漫遊指南》。
而那個數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答案”。
—
離開酒館,原也沒有提前去確認那間門房子是否適合入住,因為秦阿姨告訴他,她會定期去那邊請家政保潔,檢查水電。都是向敏慎交代再的,以防兒子有不時之需。
如果他現在走投無路,他能夠即刻入住。
八點出頭,原也回到出租屋,開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內刷抖音的春初珍聞聲而出,原也與她對上視線,仍客氣地喚了聲“阿姨”,而女人隻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視若空氣地轉身回房,繼續看短視頻。
房子裡異常寂靜,隻有不斷切換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著拉杆箱從幾乎清空的臥室出來時,他看向春早關攏的房門,女生應當是去學校上自習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沒有補個覺,能關心她的途經至此變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變輕,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臟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塊,像是才剛品嘗到糖果就被強行戒斷的小男孩。無法忍受,但必須忍受。他盯著那扇門,第無數次勸告自己彆再想,彆再想了,彆鑽牛角尖,彆進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厭。去直麵抉擇,總能一天他能破門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絞。
他又往春初珍房間門方向側視一眼,猶豫要不要與她當麵道彆。
最後,他提著行李箱,走到那扇門前,沒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門板,隻是說:“阿姨,我先走了。”
“鑰匙我放在桌上了。”
“謝謝你這一年的照顧。”
門內似無人在,應答他的隻有浮誇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轉身離開,快到門口時,身後忽有人叫住他:“你等會。”
春初珍走了出來,右手端著春早那個昨夜被公之於眾的鐵盒:“幫我帶下去扔了。”
原也麵露不忍,他儘可能平穩地說:“不先問問春早意見麼?這是她的東西。”
春初珍語氣輕忽不屑:“那隨便,要麼你拿走,要麼我扔掉。”
原也一頓,接了過去。
春初珍再不吱聲,掉頭回房,再說一個字都嫌多的樣子。
原也打車來到媽媽留下的房子,小區的位置並不算好,在市郊偏僻處,距學校頗遠,離家更是,但樓棟偏後,圍欄外有大片蔥鬱的林野,夜色裡足見葉影浮動,還有徐徐林濤聲。
原也打開燈。
這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舊屋主駐留過的痕跡幾乎不見,但隻屬於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點綴留了下來。比如黏土捏製的星球冰箱貼,下邊壓著一些餐品的食譜和作法,字跡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著行李箱走回臥室,打開燈。
他第一眼留意床頭櫃上長方體的黑色禮盒。
他將拉杆箱留在門口,隻身走過去,將那個盒子拿起來,打開抽出。
裡麵竟是一輛未曾拆封過的正紅色的玩具汽車模型,合金材質,密封保存,還沒被光陰鏽蝕和氧化,嶄新如初。
駕駛座的方向盤上,係著一張袖珍精致的小卡,對折著。
原也一使力,將它從金絲細線裡扯下來,揭開來看:
“小也,
我們終將駛向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如果暫時有風暴,就在這間門溫暖的小屋裡睡一覺。
天會晴,海會平,然後持續加速。”
後麵畫著一張筆觸不那麼明確的簡筆笑臉。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將這段話閱讀了多少遍,最後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視著這個空寂的房間門,這堵白茫茫的牆麵。少年視野逐漸遲緩和模糊,他關掉燈,再無法承受地從床邊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個夏夜,瘦小的男孩衝出家門,隻為追趕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飛機。路上他光顧看天,狠摔一跤,膝蓋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卻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後隻能絕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麵,用手狠狠按緊雙眼。
黑夜變得像一條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