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的性子就是有些莽撞有餘,沉穩不足。”永靖帝麵上帶笑好似是閒話家常,然而下一刻話鋒突轉,道:“倘若能和你大哥那副謹小慎微調和調和,朕也不愁後繼無人了。”
此話一出,滿殿既無杯箸碰撞之聲,就連呼吸也小心翼翼起來。
雲渺手中的青玉筷也懸停在半空,神情有些怔怔然望向永靖帝。
他潛意識裡覺得剛剛那句話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生怕皇帝突然大怒真責罰起段霖。
雖然雲渺不如何待見這個便宜表弟,但這件事情畢竟是他為了私心挑起的,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
於是籠在袖子裡的手偷偷握拳,暗下決心——倘若待會永靖帝真的責罰段霖,那他就上去求情一同請罪。
不過對朝堂之事總是暈暈乎乎的小郡王,此刻再如何擔憂,也隻當這是一位父親因望子成龍而生出的不滿。
總歸是一家人嘛,血脈是斬不斷的情分。
故而雲渺雖然心中惴惴不安,腦子裡想的卻是小朋友之間犯錯互相頂包的故事,可以說是滿殿中最傻乎乎卻又情緒鬆快的人。
而除此之外,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們則心中一梗。
聖上先前那些責備還稱得上老子教訓兒子,雖然這兒子的身份比他們都尊貴,卻也到底牽扯不上彆人。
但之後那句談及廢太子與皇位之語,哪怕語氣再調笑,他們也不能穩坐泰山了。
涉及龍椅,隻有君臣,而無父子。
左丞相身子堅朗卻踉踉蹌蹌一路小跑,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央,給滿殿之人做了個表率。
“皇上您十六歲親政至今,在位二十年內政修明任賢革新。如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啊?!”
左丞相一句話未完,便已經涕泗橫流泣不成聲。右丞慢了一步,等趕上來時,滿殿臣子已經烏壓壓跪了一片高呼萬歲。
太後和長公主自是未跪,隻是各自垂眸沉默。而等雲渺糾結著要不要也隨大流時,永靖帝已經命令他的滿地愛卿請起了。
“朕不過隨口感慨一句。”段桓漆黑如墨的眸中閃過一絲寒光,唇邊卻帶著幾分狡黠,從容不迫嘗了口熱茶,道:“左丞年紀大了感情充沛,怎得你們一個個也跟著剖白起心跡來。”
滿殿的緊張氣氛倒是一鬆。
左丞相顫顫巍巍又要起身,不過連桌子都沒離開,就莫名收到安樂郡王明顯的瞪眼一枚。
雲渺覺得這個小老頭怎麼一把年紀了,行事還一驚一乍的,嚇得他還當發生什麼大事了。
拍拍心口,小郡王啊嗚一口吃了塊梅子薑,惡狠狠咂摸著酸甜味兒壓驚。
左丞不過思索自己哪裡得罪了小郡王的空當,話頭就被七皇子搶了先。
“都是兒臣惹得禍。”段霖還跪在正中未曾起身,此刻腰板直挺,眉宇間的歉疚卻不掩唇邊笑意風流,“聽聞父皇十六歲那年孤身野獵,一箭射中祥瑞白鹿。兒臣年歲比那時長不少,滿心隻想著如何能不愧為父親的兒子,卻忘記自己的射藝何時都比不上父皇了。”
段霖這幅做派雖玩世不恭了些,卻沒有太過矯情煽情,更沒把龍椅上那人當傻子。畢竟刻意裝出無心大位的模樣反而顯得心機深沉。
在外人麵前要有天家血脈的風度與能力,對內要做個懂得示弱的好兒子。
這樣的皇子,才正和永靖帝心意。
段桓終於發話讓這個兒子落座,隻是言語間還在敲打,“沒想到你竟是出於一片赤忱。隻是這父母愛子,愛之深責之切……你可心有怨懟?”
怨懟?
大哥入朝多年,連給自己外家一個皇商之位都不敢。
不過是一朝聽信讒言,透露出想培植幾個自身勢力的口風,便被你毫不留情褫奪太子之位。
防範兒子甚於虎狼,疼寵外甥卻不顧禮製。
這身處棋局之人,又有誰敢怨懟一句?
“兒臣不敢。”段霖滿飲杯中酒。
不是不怨,隻是不敢。
……
……
月上中天,歌舞疲靡。
雲渺本就喜歡吃火鍋,這席上的野味肉又都是極新鮮緊致的。故而雖然不能吃太多葷的,蔬果點心一齊卻也混了個圓滾滾的肚子。
接過侍婢遞上來的錦帕,雲渺胡亂擦擦嘴角,一抬頭就瞧見段霖端著杯酒站在他麵前。
身後還跟著那個名叫長生的小太監。
“我來向表哥敬杯酒。”段霖似有幾分醉態,歪歪斜斜倚靠在雲渺身上,胳膊攬著對方的肩將人圈了起來,“溫好的杏花飲,暖暖身子?”
鼻翼間酒香清冽,身後的人更像個大酒壇子將雲渺罩住。
小郡王毫不顧忌形象,衝段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道:“起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