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下,紅梅盛開。
一雙人影撐著油紙傘停在梅樹下,久久的沉寂後,女子神色冷然道:“就走到這裡吧。”
男子負在身後的手攥成了拳,麵上卻帶著幾絲風流笑意:“好啊,就到這裡,今日婚已退,自此之後你我各自婚嫁,前塵儘忘。”
女子胸腔有輕微的起伏,但很快她便平靜道:“好,願你前程似錦,一路青雲。”
“那是自然,我娶了公主,就是麻雀變了鳳凰,前途無量。”男子偏頭笑看著女子,一縷發絲輕輕掃過臉頰,儘顯多情浪蕩:“倒是你,你可得收斂著些脾氣,不然可就嫁不出去了。”
女子側眸瞥了眼他,淡淡開口:“不勞未來駙馬爺操心,我已答應崔家大公子的求婚,崔家乃鄴京大族,我的前途可不輸於駙馬爺。”
男子聞言麵色微變:“你答應了。”
“我答不答應,與駙馬爺有何乾係?”女子下巴微抬,眉眼中帶著幾分傲氣:“崔家大公子芝蘭玉樹,溫潤如玉,如此良人,我為何不嫁?”
“裴行昭,你記住了,自今日後你我再無關係,他日可彆再來糾纏於我,免得叫九珩疑心,傷了我們夫妻和氣。”
男子捏著傘柄的手泛起了青筋,他微微彆開視線,聲音低沉道:“好啊,那我們...”
“就此彆過。”
女子亦轉過頭,目視前方:“就此彆過。”
話音剛落,女子便利落轉身離開,與此同同時,男子也抬了腳。
兩把傘輕輕擦過,兩道身影也就此背對而行。
可就在轉身的那一瞬,女子臉上的笑意儘消,淚潸然而下。
“不要,不要轉身...”
“不要分開,不要妥協。”
“不要...”
“小姐,小姐?”
沈雲商猛地從床榻中坐起,額頭滲著薄汗,神情驚疑不定。
“小姐,可是夢魘了?”
耳畔傳來熟悉的嗓音,沈雲商快速轉頭,便對上一張嬌麗動人的容顏。
“玉薇...”
“奴婢在呢。”玉薇伸手碰了碰沈雲商的額頭,心神微鬆:“燒已經退了,小姐感覺如何?”
沈雲商愣愣地盯著她,半晌後,她麵色大變:“玉薇,不是讓你好好活著嗎!”
怎麼也跟著她來了!
玉薇一愣:“奴婢,好好活著的呀。”
恰在這時,外頭傳來丫鬟的稟報聲:“小姐,裴公子求見。”
沈雲商臉色唰地一白:“裴行昭怎麼也來了?”
他不是應該好好的做他的駙馬嗎,怎也到陰曹地府了。
那一瞬,她的心間湧起了萬千怒火,幾乎是無甚理智的厲聲吼道:“滾!讓他滾!”
滾回去好好活著。
門外的丫鬟聽出沈雲商的怒氣,趕緊領命而去。
丫鬟離開後,玉薇看了沈雲商片刻,扭身洗了條帕子,邊給沈雲商擦手,邊道:“小姐,依奴婢看,裴公子對崔小姐並無那種心思,說不準昨日看見的是誤會呢。”
“你為什麼不聽話...”沈雲商胸腔湧著滔天怒火,怒目盯著玉薇斥問,突然,手背上傳來的溫度讓她話語猛地止住,她擰眉垂眸,怎麼有溫度,話本子上的鬼不都是冷的麼?
就在這時,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落在沈雲商的半邊臉上,晃得她本能的閉眼伸手去擋。
陰曹地府還有太陽?
“大夫說房裡要透氣,這會兒太陽大,奴婢便將窗戶打開了。”玉薇說完,放軟了聲音道:“小姐可是責怪奴婢不該幫裴公子說話?小姐彆氣了,奴婢不說便是了。”
沈雲商適應了陽光,也終於抓住了玉薇話裡的重點,她勉強將怒氣壓下,緊緊皺著眉:“退燒?崔小姐?大夫?什麼意思?”
玉薇一驚,神色複雜的看著沈雲商:“小姐...”
這莫不是燒傻了!
“小姐因誤會了裴公子,昨日與裴公子大吵了一架後,回來就發了熱...”玉薇試探的看著沈雲商,簡單說了個來龍去脈,見沈雲商眼底滿是疑惑迷茫,她心頭一緊,急急揚聲朝外頭道:“清梔,快去請大夫!”
瞧小姐這樣,極像是被燒壞了腦子!
沈雲商被她這一嗓子震的渾身一激靈,混沌的腦海中也終於有了一絲清明。
這件事不是發生在她跟裴行昭退婚前麼,玉薇此時說來作甚?
這時,她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了玉薇頭上,整個人隨之一僵。
玉薇自及笄後一直戴有簪子,再沒有單獨戴過珠花,若她沒記錯這朵珠花是玉薇十四歲生辰時,她給她定做的,當是一起定做的還有一對白玉耳鐺...
沈雲商視線快速下移,落在那對白玉耳鐺上,眼底的震驚愈甚。
她清楚的記得,這對白玉耳鐺在她們離開江南那天,不慎弄丟了一隻,且,玉薇的臉似乎稚嫩了些...
沈雲商一把掀開軟被,偏頭打量著周圍,淡紫色紗帳,梨木紅豆纏枝珍寶架,紅木雕梅桌椅...這是她在江南的閨房!
沈雲商的目光一一掃過房內擺件。
珍寶架上有她離開江南時不慎摔壞的一隻玉盞,梳妝台那根和裴行昭退婚還回去的簪子也還在,屏風處也沒有她那日弄壞的缺口,紗帳...紗帳也是完好的!
沈雲商又陷入了混沌迷茫。
她的認知還不足以叫她理解現在的處境。
過了許久,她才艱澀開口:“這是,何處,哪年?”
玉薇手一顫,亦艱難回答:“江南沈家,平康五十年,冬...”
大夫也沒說退了燒會什麼都不記得啊。
沈雲商怔怔抬頭望著玉薇。
江南,不是地獄?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已經死了,怎會回到了這裡。
玉薇直直盯著沈雲商,小心翼翼的繼續試探:“小姐是沈家獨女,名喚...”
“沈雲商。”沈雲商喃喃道。
玉薇眼眸一亮:“看來還沒有忘的很徹底。”
沈雲商:“.....”
“小姐可還記得旁的?”玉薇又道。
沈雲商腦子還有些麻木混亂,但以她對玉薇的了解,結合她的話語,她大約明白了什麼:“...我沒傻,也沒失憶。”
甚至多了一段記憶。
這個念頭一出,沈雲商又是一怔。
多出來的記憶...總不能那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場噩夢?!
可這未免也太真實了。
這時,大夫已到了門外,玉薇聞聲趕緊將人請了進來。
大夫診診完脈,起身溫和道:“沈小姐底子好,休養兩日便無礙了。”
玉薇有些不放心,遲疑著問:“高熱可會影響記憶?”
大夫聞言略帶詫異的看向紗帳,問:“說不準,沈小姐有此症狀?”
玉薇忙將沈雲商方才的情況言明,大夫皺了皺眉,遂問:“沈小姐可還忘了什麼?”
玉薇並不確定,便輕聲問:“小姐...”
“我沒有忘,隻是方才初醒有些有些混沌。”沈雲商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她。
玉薇似信非信的皺著眉,沈雲商便又道:“我今年十七歲,九月的生辰,你是我的貼身丫鬟玉薇,下個月及笄,還有...”
“我給你定製的白玉簪子,這兩日應該就到了。”
見玉薇沒有反駁她後麵這話,沈雲商心中便大約有了底。
大夫這時也道:“有時高熱剛退,人是會犯迷糊。”
玉薇聞言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客氣送大夫出府。
二人離開後,沈雲商輕輕掀開紗帳,望著屋內熟悉的擺件,再次陷入沉思。
當年,她跟裴行昭大吵一架後,確實發了高熱,醒來後,裴行昭也確實來見她,但那狗並不是來跟她道歉求和的,而是來還他們的定情信物,她當時也並沒有見他,他便將東西給了清梔...
“小姐,裴公子有東西給小姐。”
這念頭剛落下,門外就傳來了清梔的聲音,沈雲商唇角一扯,片刻後,她帶著某種期待,或者說求證喚了清梔進來。
清梔將盒子捧到沈雲商跟前,她卻不知為何有些不敢去碰,盯著它良久後才吩咐道:“打開。”
“是。”
錦盒打開,一塊圓月暖白玉玉佩出現在眼前。
沈雲商深吸了口氣,果然是她送給裴行昭的信物。
在那裡發生的事,眼下也發生了。
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麼,抬眸看向清梔,略微斟酌後,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比如,你家裡人近日是否找你了?”
清梔聞言一怔:“小姐如何知道...”
沈雲商默默地盯著她,後者忙跪下道:“小姐,昨日家中來信,給奴婢說了門親事,讓奴婢後日去東城門的小茶攤見麵,奴婢想跟小姐告個假。”
沈雲商默了幾息後,抬手揉了揉眉心。
還真是一樣的走向,所以她這是重活了一次?還是那三年是一場噩夢?且是帶著預知的噩夢?
對比重活,以她對這個世間的認知,後者似乎更能讓人接受。
不過,不管是哪種,對她而言好像都不是壞事。
“小姐?”
清梔見沈雲商遲遲不開口,便試探喚了聲。
沈雲商心中雜亂無章,輕輕擺手:“我知道了。”
這意思便是答應了,清梔忙要謝恩,卻又聽沈雲商道:“後日,我與你同去。”
清梔一驚,忙道:“奴婢這點小事如何能勞煩小姐。”
沈雲商抬眸看著她,眼裡帶著清梔看不懂的憐憫惋惜和悔意:“無妨,我正好想出去散散心。”
清梔簽的是活契,三年一簽,這個月正好到期。
這一次與其說是她家裡人給她相看的人家,還不如說是將她賣了,賣給一個年過六旬的富商,她這段時日因諸事纏身未曾察覺,臨走之際才接到消息,讓人去找時,清梔已經被那富商轉手賣進青樓,她因不肯接客受儘了折磨不治而亡,她的人隻帶回了清梔的屍身。
清梔忙磕頭謝恩:“謝小姐。”
“此事先不必同你家裡人說。”
沈雲商讓她退下時又囑咐了句,清梔自是應下。
清梔離開後,沈雲商便起身坐到了梳妝台前。
這麵鏡子是裴行昭送給她的,是從海外來的,比銅鏡清晰了許多,鏡中的人麵色白裡透紅,眉眼明豔璀璨,朱唇不點而紅。
沈雲商抬手碰了碰耳垂,那裡完好柔滑,還沒有受過傷。
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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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薇回來,沈雲商正坐在院中秋千架上,清梔伺候在一旁。
玉薇不讚同的看了眼清梔後,快步走至沈雲商身側,替她緊了緊披風帶子,皺眉道:“小姐風寒還未好全,怎麼出來了。”
風寒...
沈雲商身子一僵。
前世也好,噩夢也罷,在那裡她就是死於‘風寒’。
世間有一種毒,名喚碧泉,無藥可解,其症狀脈象與風寒一模一樣,唯有身故前和死後,可區分二者;也因其特殊性,被列為幾朝明令禁止的毒藥。
這是她曾在母親房中的醫書上看到的。
起初她也沒往那方麵想,隻以為是風寒,直到...
“小姐?”
沈雲商回神,對上玉薇不滿的視線,她無奈起身:“我就是出來透透氣,這就進去。”
也不知道她死後,玉薇如何了。
她是回了江南,還是留在了鄴京,她沒有親人在世,一個人在這世間孤苦伶仃,也不知道過的怎樣。
走到階梯前時,鬼使神差的,沈雲商側首問她:“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何去何從?”
玉薇眉頭一皺,先是呸了三聲,才認真答道:“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
這個回答讓沈雲商呼吸一滯,心跳似乎也停了一瞬。
這傻丫頭該不會當真隨著她走了!
沈雲商越想越有這個可能。
當年她在母親院裡選貼身丫鬟,恰好那時,素袖姑姑領著才三歲的玉薇回來,小丫頭臟兮兮的,即便臉上帶著傷,也能看出模樣出挑,她安靜乖巧的透過人群看了她一眼,於是,她便叫住了素袖姑姑。
“回小姐的話,這是奴婢在街上遇見的,沒有來處,瞧見時正跟一群乞丐搶食,瞧著著實可憐,奴婢便將她帶回來,如何處置由夫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