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照雖然平常不怎麼管事,但從不給大家找事兒,也不收錢,頂多性格陰一陣陽一陣的,喜歡笑眯眯把人抹了脖子,整體來說和東十三坊的百姓相處還算和諧。
東十三坊去年還力壓其餘三地,被李護評為“逐城年度最具幸福感地區”,特意給他頒了個牌子。
聶照拍拍其中一人的臉頰,溫聲細語:“好好乾哈。”然後沒再理下麵這些嘴碎的嘍囉,徑直上了觀火樓。
觀火樓高兩丈,幾乎能俯視整個東十三坊,上頭有個躺椅,聶照捏著草,仰躺在上頭,枕著胳膊,眉頭蹙起。
秋夜的風還不算涼,他在哪兒待一晚上都是待,總好過麵對薑月那張臟兮兮的臉。
今夜的逐城格外平靜,甚至靜得有些滲人,聶照坐到子時,敏銳地聞到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桐油的氣味——觀火樓隔壁就是逐城的城東糧倉!
他思及此處,利落而起,踩著梯子三兩下跳落到地麵,翻進屯糧的院子,果然見有人在用桐油澆灌糧倉外牆。
院中的黑衣人十分警惕,聽到聲音後拔腿便要跑,聶照抬手便將短劍甩了出去,寒光翻飛間,短劍“噗嗤”一聲穿過那人的後背,直插心口。
黑衣人還維持著逃跑的動作,低頭卻發現心臟已經被捅穿,還沒反應過來,便倒在地上氣絕了。
聶照上前將短劍拔出,阿泗他們聽到動靜才匆匆舉著火把趕來,見狀大驚,上前來探。
“啊?這若是死了,可怎麼審問?”
“快稟告太守大人,最近須得加強巡視了。”
聶照順手扯了阿泗的衣擺來擦劍上的血,火光明滅,將他的神情照得撲朔難明:“猜也能猜到是勒然人放的火,不過他們必不會隻在一處放火,說不定彆處已經得手了
。”
阿泗他們還未來得及說話,見西方和南方陸續火光衝天,燒紅了逐城一大片的天,再看向聶照時,不由得啞然。
聶照已然擦完了劍,轉身走出幾步,打了個哈欠,見他們幾個還呆愣愣站著,不耐煩提醒:“愣著乾什麼?還不去救火?……注意你們的火把,彆把桐油點著了。”
幾人如夢初醒,忙分出一半人繼續看糧倉,一半人去提水救火。
原本失眠,這一折騰,聶照反而睡著了,隻是睡得不安穩。
夢裡薑月頂著臟兮兮的小醜臉兒,跟個貓似地向他掉眼淚,眼淚掉得無聲無息,滲人的緊,眼神幽怨地望著他,轉而人就從河裡濕噠噠地鑽出來,渾身掛滿藻荇,拖著滿地水痕向他嗚嗚咽咽的:“奴奴死得好慘啊,夫家不要奴奴~奴奴隻能跳河了~”
接著是個英俊的少年,手中抱著個嬰兒,衝他淒厲地笑:“三叔,救我們,我們都不想死。”
聶照一抬手,少年和嬰兒眼睛裡就泣出血淚,轉而人像柳絮一般不甘地四散了。
他猛地睜眼,喘著粗氣,垂下的發絲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竟意外添了許多脆弱,聶照下意識撫上心臟,隻覺得那裡跳動的劇烈,久違的心悸漫了上來。
寅時的梆子剛好敲響,他才漸漸回神,意識到這是一場夢,他又夢到了死去多年的兩個侄子,這次裡麵竟然還多了個薑月。
聶除風抱著聶扶光泣血的場景一遍遍回放在聶照眼前,他垂眸,靜坐許久,直到發涼的身體溫度逐漸回升,才理了理頭發衣擺,沉默地走下觀火樓,隻是臉上十分不森然,說是如喪考妣也不為過。
天色幽微,街上已經陸陸續續有人走動,他們小聲交談著昨夜城中的火情,幾家零零碎碎賣早點的鋪子也開了門。
逐城這地方窮,鹽水泡點兒木頭都能當零嘴,早點自然精致不到哪兒去,好點兒的是黃白麵兩摻窩窩頭,差點兒的就是糠麵窩窩,乾乾巴巴剌嗓子,吃下去都不易克化,倒是充饑。
聶照朝一家攤子伸出手,對方連忙恭敬地包了七八個糠麵窩窩遞上去,忐忑道:“兩摻的窩窩還沒出鍋,您要不稍等會兒。”
“不必了。”聶照接過便走,白著一張臉,與平日浪蕩的模樣大相徑庭,原本淩厲的五官此刻不帶笑,讓人瞧著心更慌了。
攤主小聲詢問:“大人,昨夜火情是不是十分嚴重啊?”
“城東糧倉並無大礙。”
攤主這才鬆了口氣,隻要城東糧倉無礙,他們這些東城的百姓便餓不著。
聶照抱著窩窩離開。
因昨夜夢到兩個侄子,現在想起薑月的時候,心裡就不自覺多了幾分寬宥和容忍。
他快步走回去,還未進家門,便聽見裡麵有交談聲,對方十分投入,連聶照推門的聲音都沒有察覺。
“我看你小小年紀,跟著聶照那個不解風情的做什麼?不如跟著我,玉姐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好好把你當親妹妹疼,哦不,是親閨女,親閨女……
”
那人瞧著二十多歲,身姿娉婷,一張口柔聲細語,婉轉動聽,端的是風情萬種,還帶了幾分誘拐,“你叫月娘是吧,瞧瞧你這雙水靈的大眼睛,若是好好養著,必然是個美人,聶三他可不會養孩子,你若跟著他,可有苦吃了。”
薑月沒彆的什麼優點,最大的優點便是聽話,將聶照臨走時候的囑托記得牢牢的,抱著膝蓋,團成一團坐在梨樹下,頭埋在膝蓋上,一副你說你的,我不聽我的的模樣。
胡玉娘有點心焦,這孩子真是油鹽不進。
聶照順手摸了個糠麵饃饃,砸在對方額頭上,胡玉娘“哎呦”一聲,捂住額頭,尖叫:“誰啊?哪個不長眼的敢打老娘!”
“小爺聶照,滾回你的城北去。”聶照的聲音一出,薑月一改方才的鵪鶉模樣,猛抬起頭,目光殷切追隨他。
糠麵饃饃蒸得硬實,跟磚頭差不多,一砸一個包,胡玉娘連忙翻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小心翼翼碰了碰額頭,對自己那張保養得當的臉心痛不已,悲色都快溢出來了。
她轉眸瞥向聶照,語氣又恢複了方才嬌滴滴的,卻帶了三分嘲弄:“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聶三啊~”
她起身拍拍羅裙上的塵土,輕蔑地環顧四周,嘴角勾起,“難不成你要靠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養我們小月娘嗎?”
胡玉娘顯然是懂怎麼打擊人的,她接著上下掃過聶照,嘖嘖歎息:“你連養自己都不上心,瞧瞧,衣裳還是去年做的吧,袖子都短了一截,用的是本地產的普通絹布,撫西不善紡織,撫西的絹布是大雍所有絹布中價格最低廉的,半貫錢就能換得一匹,”
她說著撫上自己的一身俏色綾羅,“我這身可是跨洋而來的天香綾,百裡挑一的好貨色,一小塊便要十貫,月娘跟著我啊,便是這樣的好日子。”
“這麼好的日子,還是你自己留著過吧。”聶照全無胡玉娘預想的氣急敗壞。
胡玉娘跺了跺腳,拉上薑月的手,輕聲細語問她:“月娘,你說,你要跟著誰?是跟著我過好日子,還是要跟著他過苦日子。”
大抵是個人就知道該在聶照這三間草房一堆破瓦和胡玉娘的錦衣玉食裡選哪個,況且聶照昨兒就說要趕薑月走。
聶照知道,薑月若跟著胡玉娘,恐怕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對方管著北四坊,經營勾欄賭坊,做得可不是什麼正經生意,人品也和他一樣爛碎。
原本在回來路上,念著那個夢,想再勸薑月滾蛋,不濟給她找個人家收養。
胡玉娘除了兜裡那仨瓜倆棗之外,完全沒有養出一個正常健康聰明善良孩子的條件。
但……她現在主動要把人帶走,無疑是解決了自己一個大麻煩,對聶照有利無害。
薑月並不聽胡玉娘的話,隻是一個勁兒盯著聶照,她眼睛原本就大,如今麵黃肌瘦,更顯得凸出,直勾勾看人的時候有幾分呆滯的恐怖,配上臟汙臉頰被哭出的兩道白痕,滑稽而驚悚。
“你要跟著她嗎?”聶照終於幽幽開口,看向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