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 24 章 春神之歌。(1 / 2)

“莎娜。”

低沉的男聲自卡洛斯身後響起, 待他回頭,發現威爾倫勳爵正站在不遠處。他依舊是那副堅毅的模樣,每時每刻都站得筆直, 偏偏肩膀又沉得很, 仿佛在苦苦支撐著什麼。勳爵看向兩姐妹的目光複雜至極, 作為偽裝的平靜就像是酒杯裡的浮冰,隨著酒液而忽上忽下。

“你跟我來, 馬爾斯伯爵要見你。”

卡洛斯轉而去看迪莉雅,後者笑著輕輕推了他一把,“去吧。”

得了女孩的首肯, 卡洛斯跟上了威爾倫勳爵的腳步。二人穿過熙攘的人群和擺放著醜陋雕像的走廊, 最終來到了一間空著的休息室。

“你就在這裡等伯爵。”威爾倫勳爵語氣生硬,“路是你自己選的,希望你日後不要後悔。我也會遵照約定,為瑪莎尋一個好歸宿, 不會再讓她卷入交易之中。”

他在撒謊。

看著男人緊繃的下顎和近乎僵直的手指, 卡洛斯舔了一下嘴唇。

這句話其實能說謊的地方很有限。畢竟其中有一大半都是與莎娜有關,能做手腳的隻剩下開頭和結尾。假如說謊的是開頭, 那他在這裡等的就不是伯爵, 假如說謊的是結尾,說明這老頭無論是不願還是不能,都無法遵守與女兒的承諾。

威爾倫勳爵似乎並不想再多透露信息, 說完這句便要離開這間休息室,然後就與進門的馬爾斯伯爵差點撞上。

“小心點, 嶽父大人。”馬爾斯看樣子又接連跳了好幾個曲子,正用手帕擦著汗,“您年紀也不小了, 可彆有什麼閃失。”

他這話說得暗藏譏諷,聽得威爾倫勳爵臉色又青又白,雙手克製不住地攢成拳頭,嘴唇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隻是隱忍地看了男人一眼,扭頭出去。

“老東西。”見威爾倫勳爵走出房間,馬爾斯咒罵了一聲,一屁股坐在暗綠色的真皮沙發上,打開桌上放著的烈酒,一股腦地往水晶酒杯裡倒,琥珀色的酒液從酒杯中溢出,灑落在了托盤上,一股酸腐氣味在休息室內彌漫開來。

卡洛斯挑了一下眉毛。在蒸餾法風靡大陸之後,這種加了蜂蜜的發酵酒就已經被主流貴族所拋棄了,淪落到了酒館的菜單上,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一位伯爵的家裡。

馬爾斯伯爵看上去並不介意這種酒被病詬的刺鼻味道,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喝了兩杯,然後將水晶杯子重重地砸到了沙發前的桌子上。

“多少女人都恨不得貼在我身上,沒有一個情人能在我身邊超過個月,可我還是選擇了你,結果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嗝!”大概是喝得太猛,他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怎麼,當伯爵夫人還委屈你了?”

卡洛斯沒有搭理他,而馬爾斯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顧自地說道:“你還不樂意?你憑什麼不樂意?彆忘了,你不過是一個打鐵匠的女兒!”

說完這句,他又喝乾了一杯烈酒,臉頰變得通紅:“什麼勳爵,不過是個投機取巧的家夥,憑著點小伎倆就自以為能真的躋身貴族了,也不看看自己那肮臟的血統配不配!”

“你也是!”他把眼睛瞪得極大,白色的眼球上全是紅色的血絲,嘴裡不住喘著粗氣,“你和你那個出爾反爾的父親是一類貨色!當初可是你主動來找的我,說對我一片癡心,想要替代姐姐瑪莎成為我的妻子,我看你嘴裡說得誠心還有幾分姿色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現在呢?你看看你搞出得這些惡心的把戲,你以為能威脅我嗎?威脅我這個伯爵?啊?”他噴灑著酒氣,怒不可遏中又透著點虛張聲勢,“你純屬做夢!我的曾祖母出身於榮耀的十家族之一!我的身體裡也流淌著尊貴的血脈!你們這些賤民統統傷不了我!”

卡洛斯看著他唱獨角戲,忍不住反省了一瞬:他也用過“榮耀的十家族”這個說法,站在第方的視角,這些習以為常的貴族辭令聽上去確實挺討人厭的……

馬爾斯伯爵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很快酒瓶裡的液體就見了底。大量的酒精很快就令他神誌模糊了起來,拿著水晶酒杯的手顫顫巍巍,酒杯也倒向了一邊。男人的眼皮開始向下耷拉,嘴裡不住地絮叨:“我……我不怕你……”

“你為什麼要怕我?”卡洛斯說出了進入休息室後的第一句話。

男人沒有回答,反而打起了均勻的呼嚕。

青年走近了這個醉醺醺的酒鬼,伸出左手拿住水晶酒杯的杯口,將它從馬爾斯的手中拎起,然後對準沙發旁邊的空地,輕輕鬆開指肚。

“啪!”

酒杯在觸及地麵後摔得四分五裂。

“誰!”馬爾斯猛然驚醒,手忙腳亂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四處張望,卻對近在咫尺的卡洛斯視而不見。

原來……他也看不見莎娜!

卡洛斯後退一步,冷眼瞧著驚慌失措的伯爵對著虛空比比畫畫後猛地跳了起來,一腳踩在了酒杯的碎片上。

被差點硌倒的馬爾斯對著一地的碎片一呆,隨後頹唐地坐回了沙發上,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維持著這個狀態足足過了有十分鐘,才慢吞吞地重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休息室的大門。獲得滿意結果的卡洛斯則正大光明地跟在了伯爵的身後。

離開了休息室的馬爾斯並沒有回到喧鬨的舞池中,而是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宅邸深處。途中有傭人試圖攙扶看起來爛醉的主人,都被他粗魯地趕走。

由於攝入了大量的烈酒,他走得跌跌撞撞,神情卻很焦急,迷蒙的雙眼努力睜到最大,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仿佛迫切去確認些什麼。他走了多久,卡洛斯就跟了多久,二人順著擺滿古怪收藏的走廊一路前進,一直走到了宅邸最深處的地方。

那是一間隱藏在走廊儘頭的房間,大門開在擋住道路的牆壁上,直直衝著走到儘頭的訪客。馬爾斯伸手去夠門把,在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打開後才雙手不得法地在口袋裡摸索了起來,折騰了半天後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了一把黃銅鑰匙。

將黃銅鑰匙插進老舊的鎖孔,伯爵費了不少力氣才將門打開,然後迫不及待地闖了進去。

房間內一片狼藉。除了床和衣櫃這樣的大件家具,所有的擺設都被人推到地上,碎片和垃圾撒了一地,唯獨房間中央有一個一人高的巨大花瓶,與下場悲慘的同類相比,完好到匪夷所思。

馬爾斯咽了一口唾沫,顫顫巍巍地走向花瓶,伸出雙手抱住了花瓶的腰部,想要將這個對他來說過於龐大的東西放倒在蓋著地毯的地麵上。可他實在是太瘦弱了,瘦到喪失了男性最基本的力量,僅僅是試圖挪動花瓶就讓他直接向後摔在了地上。

也多虧了這一摔,花瓶也跟著失去了平衡,整個橫著摔到了地上,而藏在裡麵的東西也滑落了出來——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身上是打滿了補丁的衣服,雙手機械地抬在胸前,指甲全部截斷,十隻指肚糜爛不已,配合著花瓶內側的混亂劃痕,顯然她在死前經曆了一番痛苦的掙紮。

卡洛斯低頭看向胸前的邀請函,上麵漂亮的色澤逐漸淡去,變成了黑白兩色。

“沒活……太好了,沒活!”

看到靜靜趴在地上的屍體,馬爾斯伯爵反倒高興了起來。隻見他癱在地上,整個人都透出了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不過很快,他又憤怒了起來。

“威爾倫那個老東西竟然敢騙我?什麼複活死者的秘密儀式,根本就是假的!我竟然被這種謊話哄騙著在這麼多人前出儘了洋相!這個該死的臭鐵匠!”

這麼咒罵著,他隨手撿起了一個罐子扔了出去,像是還不解氣,竟掙紮著爬起來衝女屍踹了數腳。

“我給儘了你們這些賤民好處,都願意讓出正妻的位置了,威爾倫那個老東西卻怎麼也不肯把儀式的關鍵告訴我!甚至還拿這件事威脅我,逼我複活你!我隻是命人把你裝進了花瓶而已,是你自己爬不出來,這也能怪到我頭上嗎?!”

他越說越來勁,也越來越口不擇言。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為了他手中的秘密,我會娶你這種低賤貨色?不就是想讓瑪莎當情婦嗎,這是你一家的榮幸,你竟然還想反抗我,甚至還打算殺了我,而我隻是餓了你幾頓而已,難道還不夠仁慈嗎?!”

罵到這裡,他語氣一轉,突然假惺惺了起來,“莎娜,我的妻子,你也不能怪我狠心。你看,我今天組織了這麼盛大的宴會,就是為了喚醒你的記憶,想起我們曾經的美好。所以彆恨我,我還是愛你的。”

科斯達裡奧的魔術戲法。

從馬爾斯瘋瘋癲癲的敘述裡,卡洛斯腦海瞬間浮現了這個在對策局收錄魔法中排在第十位的秘密儀式。

這是死靈庇佑者科斯達裡奧的代表性魔法,傳播度卻出奇得低,歸根結底是因為整個儀式太過複雜繁瑣,幾乎找不到成功的案例。

這是一個複活儀式。之所以叫魔術戲法,是因為它並不能讓死者真正的蘇生,而是讓他們憑借著活人的記憶重現世間,以一種半死半活的狀態與記憶提供者一起繼續生活。

而其中一個重要的步驟,就是讓記憶提供者們聚在一起,共同重現死者生前的重要場合,並且,這一幕必須被足夠多的外人目睹,達成類似“既定事實”的認知擾亂。

但是,隻要在“重現”環節中有一個人提出質疑,儀式就會徹底失敗。

卡洛斯想,這或許就是威爾倫勳爵拉上馬爾斯這個殺人凶手的原因——他要借助伯爵的身份來堵住賓客們的嘴。

所以才會有今天這一場由威爾倫、瑪莎和馬爾斯共同配合的詭異演出。

歎了口氣,卡洛斯走到馬爾斯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病態的男人,然後摘掉了身上的邀請函,轉而貼到了女屍的身上。

“噫!”

在馬爾斯驚駭至極的目光中,死去已久的莎娜動了起來。她四肢外翻,像是昆蟲一般撐起了身軀,對準丈夫飛快地撲了過去!

在慘叫聲中,卡洛斯收到了新的提示:

“殺死伯爵馬爾斯,達成結局-複仇,故事完成度76%,請再接再厲。”

看著四周模糊的景色,卡洛斯抬手摸了摸下巴。

馬爾斯真的很好用,好用到他都有點舍不得了。如果可以,他能通過獻祭伯爵大人的生命來換取故事完成度100%——反正隻要控製好殺他的時機就行了。

在飛快回溯的時空裡,他忽然想到:

如果馬爾斯和勳爵都是在假裝,那瑪莎為什麼……能跟他說話?

也不知是不是《明克蘭之書》看不下去這場慘絕人寰的廢物利用,還是不允許有人在自己的場子裡鑽漏洞,等卡洛斯重新在地麵站定,卻發現自己並不在休息室中,而來到了宴會廳旁的露台上。

此時宴會已經散場,在目睹了詭異的開場獨舞後,幾乎每一個賓客都是硬撐著挺到了散場,也因此,在管家宣布伯爵已經回屋休息後,所有人都如臨大赦般選擇了退場。

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離庭院,隻有一輛紋絲不動,正是屬於勳爵的那輛。

“伯爵大人已經在休息室睡熟了,不要去打擾他。”一道威嚴的聲音從正廳傳了過來,怎麼聽怎麼像威爾倫勳爵,“今天的宴會隻不過是一場心血來潮的惡作劇,誰都不許出去亂傳!”

奇怪的是,平日裡眼高於頂的伯爵家傭人對於勳爵的吩咐並沒有異議,管家還特意就沒安排妥帖的地方向威爾倫勳爵致歉,仿佛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夫人,”致歉完,管家又對另一個人說道,“您還有什麼吩咐?”

“我就不吃晚飯了,”迪莉雅的聲音響了起來,“如果馬爾斯問起,就說我在房間裡休息。”

管家領命行事,父女二人也走動了起來,聽動靜竟然是向露台走了過來!

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卡洛斯掃了一眼紮起來的厚重窗簾,在勳爵的腳尖出現在視野裡的那一刻,他迅速翻到了欄杆外麵,雙手巴在露台邊緣,一隻腳踏在了露台外圍的浮雕上,整個人掛在了上麵。

這一係列舉動可謂是千鈞一發,幾乎是在他穩住身形的同時,勳爵的聲音已經到了頭頂。

“你差點毀了今天的儀式,瑪莎。”他的語氣裡有著濃濃的不讚同,“你說的話太多了,製造了許多沒必要的變數。”

“我和莎娜一直無話不談,父親。”即便麵對著詰問,迪莉雅依舊輕聲細語,“如果儀式真能將她帶回來,我不與她搭話,反而會惹她傷心。”

“事實上是她沒回來!”勳爵提高了音調後低沉了下去,“即便拉上了馬爾斯這個混蛋,我們依舊失敗了……我已經命人確認過了,在場沒有人看到了莎娜,這說明沒有人被選中為複活媒介。”

“死靈庇佑者的魔術戲法是一生隻能施展一次的高危法術,成功之時,死靈庇佑者會降臨到祭品身上並帶走他的靈魂,而等神離開後,瑪莎就可以借助他餘下的□□複活!”

大約是說到了激動處,勳爵的語氣有些失控,不得不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當年,我意外看到了一本寫滿了高深魔法的書籍,卻一個字都看不懂,隻能死記硬背下一段,後來才知道其中竟然有死靈庇佑者的魔術戲法!靠著它,我從大公那裡得到了這個爵位,讓你們姐妹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我事後也去找過當年的古書,卻始終一無所獲。”

“那本書並不是好東西。”迪莉雅打斷了勳爵的回憶,“如果沒有它,馬爾斯伯爵不會打我們姐妹的主意,我們一家還能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此言一出,威爾倫勳爵陷入了沉默。

“你也看到那些古怪的收藏品了,父親。”迪莉雅說道,“伯爵家的處境其實並不怎麼好,馬爾斯一事無成,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神明身上,才會打起了我們姐妹的主意。而父親您呢,因為沒有兒子,擔心我們日後的生活,便真的拿出隱藏的秘密,與這隻豺狼交易。”

“結果,是莎娜死在了這裡,而我在她死後,也成為了新的女主人。”

這麼說著,她向前一步,站到了露台的邊緣。女孩神情落寞,雙手緊握,輕輕放在腰間,就在她低頭的時候,與露台外的卡洛斯四目相對。

卡洛斯左手撐住身體,用右手比了一個“噓”的姿勢。

迪莉雅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扭頭對一旁詫異的勳爵說道:“彆擔心,父親。過了今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因為我們的熱忱,將會感動神明。”

威爾倫勳爵看上去並不相信迪莉雅的話,但他作為一個父親,實在不願在失去一個女兒的情況下再去打擊另一個。麵對著大女兒充滿希冀的笑顏,他的手死死握著拳頭,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點了一下頭。

“我去看看伯爵,”他啞聲說道,“看完我就走了。你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待父親走遠,迪莉雅才扶住欄杆,對卡洛斯說道:“你怎麼躲在這裡,我找了你好久。”

她的神情有些嗔怪又有些撒嬌,但總體上還是鬆口氣的成分居多。等到卡洛斯重新翻上來,她就親親熱熱地靠了過來,拉著他往屋內走。

雖說瑪莎嫁給了馬爾斯,但依照貴族的慣例,妻子和丈夫並不需要同居一室。因此迪莉雅所住的房間是馬爾斯隔壁的次臥,裡麵也布置得與整個伯爵宅邸格格不入——正確來說,是幾乎將卡洛斯見過的姐妹臥房完全搬了過來。

一進房間,迪莉雅就坐到了擺滿香水的梳妝台旁,對著鏡子卸起了臉上的妝容。她應該是很開心,用鼻音小聲地哼唱著一首在方才宴會上演奏過的曲子。

《春之歌》。

響起曲子名字的卡洛斯站在她身後步遠的地方,沒有說話。他們彼此都知道,今夜,就是瑪莎的死期。

她是那個被選中的祭品。

過了今晚,莎娜將在姐姐的身體裡複活,兩姐妹將合而為一,徹底不再分離。就像酒館裡的男人說得那樣,威爾倫勳爵自此以後,隻會有一個獨生女。

卡洛斯知道,這是已經發生的既成事實,是誰也改變不了的過去,是莎娜永遠放不下的執念。

他隻能站在這裡,目睹兩姐妹的“新生”。

隨著妝容逐漸卸掉,鏡子裡映出的不再是迪莉雅的麵容,而是另外一名美麗的女子。她或許沒有迪莉雅那麼奪目,但也眉目沉靜,最重要的是,這是屬於牆裡女屍的臉。

“我們本來約好要在春天郊遊的,但因為我生了病,你也沒能去成。”瑪莎笑著說道,神情極為釋然,“好在以後就不會了。”

說完以後,她站起身來,似乎想要過來擁抱卡洛斯,然而還沒等她轉過身,房門就被從外麵“轟”得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