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慎行被抓得十分突然。蕭景曜前一天還在家裡見著他和蕭元青喝酒聊天, 一起拍桌子罵賈縣令。結果第二天傍晚,驚慌失措的劉圭便上門求助,說是家裡來了一隊捕快, 二話不說就把劉慎行押進了牢房。
蕭元青驚得連手裡的香囊都掉了。一旁的蕭景曜眼疾手快地接住蕭元青掉落的香囊, 順手往蕭元青懷裡一塞,然後上前拉住了劉圭的手, 帶著他往屋內走,一邊走一邊溫聲安撫他,“彆著急,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圭一路跑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見了蕭景曜和蕭元青才覺得後怕,一時沒忍住,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蕭景曜本來最不喜小孩哭鬨,但劉慎行突然入獄,劉圭也不過是九歲稚童,蕭景曜對他便格外多出些耐心, 坐在他身邊, 不斷輕拍著劉圭的後背細心安撫他。
劉圭哭了一會兒, 情緒慢慢平穩下來,這才開口道:“我也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我爹被帶走的時候, 一直在罵我二叔。我爺爺也被氣暈了過去, 二叔還想讓人把我關起來。我自己偷偷翻牆跑出來的。”
說完,劉圭又緊張地盯著蕭元青,仿佛溺水之人看到唯一的一根浮木, 想在蕭元青身上獲得一點安全感,“蕭叔叔,我爹他會沒事的吧?”
蕭元青也有點慌,但事已至此,劉圭還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回答,蕭元青也不能在劉圭麵前表現出自己的慌亂,隻能堅定地點頭道:“他一定沒事!”
劉圭鬆了口氣,又把目光挪到蕭景曜身上。
蕭景曜比蕭元青鎮定的多,從劉圭那番話中大概猜出了一點緣由,安撫性地拍拍劉圭的手,溫和的語氣讓劉圭心中一定,“劉伯伯肯定是被人陷害的。你再好好想想,衙役們拿人時,有沒有說劉伯伯犯了什麼事?還有你二叔,近來是不是同賈縣令一家來往密切?”
劉圭突遭變故,腦子裡隻剩一片空白,能跑出來找蕭景曜,已經用光了他的機靈勁。
蕭景曜的聲音莫名讓人覺得安心,劉圭順著蕭景曜的話仔細想了想,遲疑道:“二叔總是往外頭跑,他和我爹的關係又不太好,我也不知道他平日裡和誰走得近。但是有一回,我看到他和一個滿臉紅腫包的胖子走在一起,那個人算是縣令家的嗎?”
蕭景曜一聽這形容,果斷點頭,“那就是賈縣令的兒子賈道成。”
劉圭嫌棄地撇了撇嘴,“怎麼縣令家的公子生得這般醜?餘叔叔和思行都長得俊。新來的縣令,真是醜人多作怪。”
劉慎行在家也沒少和妻子偷偷罵賈縣令,劉圭自然聽了一耳朵,知道新來的縣令為難他爹,對方在他心裡已經成了頭號惡人。現在聽蕭景曜說當日和他二叔走在一塊兒的紅腫臉就是新縣令的兒子,劉圭真是嫌棄得要死,人醜就算了,心還不善,老天爺是怎麼讓這等東西來到世上折磨人的?
蕭景曜依稀記得,劉家的情況也比較複雜,現任劉老夫人乃是劉老爺子的繼室。劉慎行乃原配嫡出,劉圭的二叔則是繼室所出。劉家又家大業大,這些年兄弟二人沒少鬥法。
先前餘縣令在任時,劉慎行依著和餘子升的交情,還有自己的能力,穩壓二房一頭。
現在餘縣令調走,貪婪的賈縣令上任。蕭景曜猜測,劉慎獨許是見劉慎行先前和餘子升交好得了不少好處,所以起了結交縣令一家的心思,還趕在了劉慎行前頭去討好賈道成。
蕭景曜忍不住低罵一聲,若真是這樣,劉慎行這回可就真的有大/麻煩了。
家裡出了內鬼,真想給劉慎行栽贓點什麼東西,簡直防不勝防。
蕭景曜心頭一凜,趕緊追問劉圭,“想起來衙役是以什麼罪名把你爹帶走的嗎?”
“衙役來抓人的時候我還在花廳,沒聽清楚他們拿人的理由。後來我二叔發難變臉,我也來不及多想,趕緊想辦法跑了出來。讓我想想,我想想,我應該是聽到了的。”
劉圭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急得跳腳,蹦躂了好一陣兒才激動地抓著蕭景曜的手,大聲喊道:“我想起來了!衙役說的是有人中毒,我爹是嫌犯。”
蕭景曜看向蕭元青,蕭元青腦門一緊,急匆匆往門外跑去,瞬間不見了人影,隻有一句話隨風飄來,“我去打聽打聽!”
劉圭紅著眼,可憐巴巴地望著蕭景曜,又想哭了。
蕭景曜趕緊轉移話題,分散劉圭的注意力,“你知道你二叔為什麼要把你關起來嗎?”
劉圭傻乎乎地搖頭,“爺爺氣急攻心倒了下去,我要去叫大夫,二叔卻讓人攔著我,不許我出院子。還好他還有點良心,給爺爺請了大夫,不然的話,他就是劉家的罪人!”
蕭景曜又問,“你娘知道你跑來我這裡了嗎?”
“就是我娘讓我來的。她說我爹的那幫朋友裡頭,蕭叔叔最講義氣,熱心腸,知道了我爹入獄的消息後,定然會到處為我爹奔走,替我爹解除嫌疑,還他清白。”
蕭景曜看著劉圭忐忑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認真點頭道:“嬸子說的沒錯。我爹和你爹是多年至交好友,我們倆一塊兒長大,一道兒念書。兩家堪稱是通家之好。不管那一方有難,另一方都會鼎力相助。你看,我爹這不就急匆匆地出門打探消息去了?”
劉圭這才放下心來,仔細回想了一遍事情的經過,又有些不安,手足無措地看著蕭景曜,坐都坐不安穩,“那…我不會連累你們家吧?”
蕭景曜搖頭,也歎了口氣,“你可知前些日子賈縣令找我們父子前去縣衙,說了些什麼?”
“什麼?”
“他拿我爹當瓦舍藝人,讓我爹和捕快們一道兒相撲取悅他。”
“過分!”
“是啊。”蕭景曜苦笑著歎了口氣,“所以你也彆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話,我看那賈縣令就是看我們兩家都不順眼,故意找個由頭收拾我們。”
聽了蕭景曜這話,劉圭內心的負罪感果然散了不少。
蕭景曜眼神微動。他現在也不是毫無籌碼,賈縣令若是還想要他這個神童給他添政績,至少這一年內都不會動蕭家。
既然如此,那蕭元青行事大膽一點,應當也不會有危險?
蕭景曜的腦子裡飛速閃過各種信息,一麵安撫劉圭,一麵讓劉圭回想更多有用的信息。
劉圭找到了主心骨,定下心來後,也露出了靠譜的一麵,和蕭景曜的一問一答之間,還真又回想起一些重要的細節。
這時候,蕭元青也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累壞了的蕭元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茶水都來不及喝,就開始向蕭景曜和劉圭說著他打聽來的消息,“是劉家的酒樓出事了。有客人吃了飯菜後,神誌不清胡言亂語,後來又倒地不起,現在還在醫館救治。”
蕭景曜扶額,這不就是當初餘縣令考校過他的“脯肉有毒”的案子?
劉家開酒樓,確實容易讓人從這裡鑽空子。
當務之急則是,“爹,您再去打聽打聽,那人病情如何?可有性命之憂?若是還活著,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是死了,那就棘手了。”
就算賈縣令要辦糊塗案,蕭元青等人無法幫劉慎行翻案,病人的生和死便尤為關鍵。若是還活著,劉慎行隻是被判徒一年。若是病人死了,那等著劉慎行的,便是絞刑。
蕭元青也知道這裡頭的厲害,連茶杯都不用了,拿過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壺水,又跑出醫館認真打探消息。
劉圭不懂律法,隻是慌亂地看著蕭景曜,“要是找不出證據證明我爹是被人冤枉的,那我爹是不是會被殺頭?”
“殺頭哪是這麼容易判的?”蕭景曜伸手拍了拍劉圭的肩,耐心向他科普,“縣令說起來確實是一方父母官,但要判人死刑,還得把判定的文書上呈至州府,州府再呈至刑部,刑部同大理寺、都察院會審之後,同意判死刑,再下發文書。這時才能定人死罪。”
蕭景曜覺得劉慎行這事兒出的蹊蹺,而賈縣令這種一心想往上爬的官員,更是不會輕易判處犯人死刑。
不是賈縣令心善,而是地方治下的案發率也和官員考評掛鉤。這個規定其實有點坑,因為按大齊的律法來看,官員考評大多看的是案發率,而不是破案率。
舉個極端點的例子,按照這個規定,同級的兩個縣,甲縣案發100起,破案80起;乙縣案發50起,破案0起。
最終評定,乙縣在甲縣之上。
為何?因為乙縣案發率低,證明乙縣治安好。
實際上按破案率來看,甲縣的官差衙役,破案能力是要比乙縣高很多的。
這種較為死板的規定,容易埋沒人才。
賈縣令自然不在人才之列,但他治下多出一樁案子,若是出了人命,案子還要在三司過一遍。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若是判得不好,或者是有什麼疏漏之處被上峰們查了出來,他在三司那些高官們心裡,難免要落個辦事不力的印象。有了這等壞印象在,日後他要是還想再往上升一升,怕是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困難。
蕭景曜就賭這件事有賈縣令的手筆,也賭賈縣令不會真的鬨出人命,給他的履曆上添上一筆墨點。
劉圭聽得似懂非懂,看向蕭景曜的目光中滿是敬佩,“景曜弟弟,你懂的真多!”
說完,劉圭又低頭抹了抹眼淚,垂頭喪氣,“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樣聰明就好了。這樣我爹出事,我也不至於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懂,隻會乾著急,還拖累你們。”
“我以後再也不貪吃貪玩了,夫子上課,我一定好好聽!”
蕭景曜忍不住調侃他,“這話你留著對劉伯伯說,他出獄後聽到你這話,怕是能高興得多給祖宗燒幾炷香。”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蕭元青影響了,劉慎行也多了個動不動就給祖宗燒香的愛好。現在劉圭痛下決心發憤圖強好好念書,劉慎行不多給祖宗上幾炷香都對不住他先前那些虔誠的祈禱。
劉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撓頭小聲道:“我先前總以為我爹無所不能,天塌下來都有我爹頂著。家裡又不缺銀錢,做什麼去吃念書的苦頭,又不是腦子壞了。現在卻明白了,若是不好好念書,自己又沒本事,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劉圭提起他二叔還有些憤憤然,“若不是我沒用,家裡也輪不到二叔囂張,我隻能鑽狗洞跑出來!”
“鑽狗洞?”蕭景曜挑眉,饒有興致地看著劉圭,“不是翻牆?”
壞了,說漏嘴了!劉圭一臉懊惱,見蕭景曜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劉圭忍不住低下頭去,惱羞成怒,“就不能給我留點麵子嗎?”
蕭景曜大笑,又調侃劉圭,“你家那狗洞可真不小,竟然能讓你爬出來。”
“我怎麼了?我比之前可是瘦了許多,現在隻是有一點微胖!”劉圭振振有詞,想到自己忍痛拋棄的各種小點心就心痛難忍,“胖子減點肉,容易麼?”
說著,劉圭還把賈道成拉出來鞭屍,“比起縣令家的那位公子,我已經算是身輕如燕了!”
這話沒毛病。蕭景曜無言以對,隻能給劉圭一個“你說得對”的眼神。
兩人這麼笑鬨了一場,劉圭終於徹底冷靜了下來,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閉著眼睛,眉頭依然緊鎖,“希望這事兒早點過去,還不知我娘在家如何了。我跑了出來,二叔和奶奶未必會對她手下留情。”
“你爺爺還能喘氣呢,他們不至於做得太過分。”蕭景曜隻能這麼安慰劉圭,“他要是想光明正大地繼承家業,不管他心裡怎麼想,明麵上肯定不能虧待了你和你娘。”
真以為劉慎行是吃乾飯的呢。
劉慎行掌控劉家產業這麼多年,各個鋪麵的掌櫃,賬房定然有不少他的心腹。要是劉慎獨敢虧待劉圭,這些人不給劉慎獨下點絆子,蕭景曜就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寫。
果然被蕭景曜料中了,蕭元青打探來的消息,在酒樓中毒的那人,現在還在杏林醫館,人還沒醒,但並無性命之憂。
劉圭一聽就放下心來,眼巴巴地看著蕭景曜,再三確認,“隻要沒出人命,哪怕縣令有意磋磨我爹,也不會危及我爹性命吧?”
“不會,最多是徒一年。你家要是有《大齊律》,還能減輕點罪責,最終判不了一年。”
劉圭終於放下了心,最壞的打算也頂多是他爹受一年罪,這可比先前他以為的要丟性命好的多。
然而局麵卻沒有劉圭想象中的那麼輕鬆。據蕭元青打探來的消息,中毒者昏迷不醒,渾身長滿紅疹子,酒樓掌廚又對罪行供認不諱,說是受東家指使,拿壞了的食材做菜,卻不料會闖下如此大禍。
這麼順利的人證,劉慎行是無辜的,那必定是劉家出了內鬼。這內鬼到底是誰……
蕭景曜深深看了眼劉圭,提醒他,“你爹現在麵臨牢獄之災,你二叔肯定會趁機奪權。等到一年後,黃花菜都涼了。你爹出來得氣死。”
劉圭一臉為難,“但我也沒辦法和我二叔鬥啊。”
蕭元青同樣滿臉愁容,“這事兒的確難辦。”
蕭景曜揉了揉眉心,更難辦的不是這個,而是,“你二叔與虎謀皮。賈縣令胃口巨大,如此拐彎抹角,所圖並非一星半點。你二叔現在還在做美夢,怕是賈道成已經在盤算著怎麼把你家產業全算計到他手裡了。”
真是替劉慎行可惜,家裡有個豬頭弟弟,光長年紀不長腦子,硬生生帶累一家人。一著不慎,祖宗基業都得被他拱手送人。也不知道劉老爺子醒來後舍不舍得打死他。
劉圭和蕭元青都張大嘴傻呆呆地看著蕭景曜,似乎才想明白這一茬,麵上又有了焦急之色。
蕭景曜忍不住再次扶額,讓大家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去打探消息。
劉慎行這案子,就是個簡單卻有效的套。律法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賈縣令故意刁難,不去審問當時在場的可疑人員,直接命人將劉慎行逮捕歸案,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審訊拿人的時機。
現如今想翻盤,就得多費些心思。
劉圭突然道:“我知道酒樓那個掌勺的家在何處,我們可以先去他家打探消息。”
小胖子進步飛速。蕭景曜給了對方一個大拇指,想到劉圭一夕間長大的原因,又是一歎,對蕭元青說道:“我們去醫館問問李大夫,看看患者到底為何昏迷。”
總得把事情給查清楚了。
到了醫館,向李大夫說明來意後,蕭景曜和蕭元青在李大夫的帶領下來到內室,床上正躺著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臉上的紅疙瘩消退了一點,但看著還是有點嚇人。
李大夫歎氣道:“現在可算是消停了,昨天剛送來的時候,昏迷了一陣,後來卻時不時起來說胡話,口口聲聲說見到了他故去的雙親,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嚷嚷著玉帝萬歲。我去拉他,他還把我當成親娘,抱著我的胳膊嚎啕大哭。這真是……被毒得不輕,腦子都壞了。”
蕭景曜神情有些微妙,又問李大夫,“不知他中的是何毒?”
“這……這症狀,不像是吃了壞的吃食,倒像是……”
“像是誤食了毒菇。”蕭景曜默默替李大夫把話補完。
李大夫眼神一亮,“小公子也讀過醫書?”
蕭景曜真沒讀過,但這種典型的“見小人”的症狀,讓蕭景曜不想到菌子中毒都難。畢竟上輩子每到吃菌子的時節,某省人民誤食菌子見小人進醫院的新聞就層出不窮。該省 人民還十分具有自省精神,躺在醫院裡再□□省一定是自己沒煮好,絕不是菌子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