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笑,讓上上下下所有人心裡都不由一鬆,周遭的氛圍便也變了。
舒和也主動說起笑話來:“到了木蘭,皇上讓皇孫們也下場圍獵,其他爺們都是騎馬撒狗嗚嗚泱泱衝進林子裡追兔子打鹿,我們家二爺讓太監拿了他新做的獸夾和網兜,找了個地方埋了,就躲到陰涼處喝茶看書,等傍晚再過去收,他這以逸待勞,竟然真有一兜子的兔子、野鳥、野雞,皇上問他怎麼投機取巧,二爺卻回道‘這世上既有善用力者,也有善用器者,既能用器,何須耗費人力?旁人追逐獵物隻做了一件事,他卻又得了獵物,又讀完兩本書了。\'皇上哈哈大笑,還賞了二爺一把弓,說他想法是好的,但也不要荒廢了騎射。”
程婉蘊還不知道弘晳竟然還生了這樣的事,聽著也覺著好笑,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二弟就是這樣的,如今他宮裡的粗使太監都不用費力從井裡汲水了,他做了個小小的機械水泵,安置在井邊,用腳輕踏那小桶就會自己被繩子拉上來,倒是很方便。”額林珠笑道,“我跟他要一個用,他說還在試驗,等改個更厲害的給我。”
有額林珠接話,順頌也笑著說起弘暄的笑話:“大爺也是的,有一回他看書看得入了迷,蘸薯條蘸進硯台裡,吃了一嘴巴墨汁才回過神來。”
額林珠笑得拍大腿:“這算什麼,他有一回看了本不知什麼書,出門的時候嘴裡還在念叨,下台階的時候直接滾了下去,慶順要拉都沒拉住,一路滾到月亮門才止住。”
屋子裡哄堂大笑,佛爾果春笑得最大聲,這裡有額林珠照顧著,程婉蘊一直緊繃的背才緩緩塌了下來,見青杏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借口要出去看看烏拉那拉氏,便走了出來。
今日倒是個好天呢,遊雲絲絲縷縷,陽光柔和,隻是她心裡沉悶,在孩子們麵前裝出來的鎮定在走出了屋子以後土崩瓦解,愁緒爬上了她的眉頭。
但想到太子爺昨夜那句:“彆怕,你的爺沒那麼容易倒下。”她又好似從中汲取了一些力量,曆史一定可以改變的,一定可以的。她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走到轉角處,就見弘暄和弘晳等在二門處,兩人神色有些疲倦,但好歹是沉穩的,兩個已經長大青鬆般的兒子筆直地站在那兒,讓程婉蘊心裡更堅定了幾分,東宮已經有了兩個長成的阿哥,弘暄不就是改變了曆史的鐵證嗎?弘晳終於不像曆史上那般單打獨鬥了,有個大哥在身邊,兄弟齊心,終歸能熬過去的。
兩人見程婉蘊過來,都大步迎上前來,左右扶住了額娘冰涼的手。她那邊一屋子女眷,兩個人一是怕衝撞了,二是人多有些話不好說,便早早使了人過來通傳,約在此處相見。
昨日他們回來得晚,幾乎是天亮才趕回來,身邊又跟著不少八旗兵將,程婉蘊便強硬做主讓他們都先回去休息,什麼都不說,母子三人不過相視一眼就已經心靈相通。
今日那些兵已經退到行宮外,圍而不擾,隻命一個總兵進來給程婉蘊下了最後通牒,不論如何,過了午時她們就得出發。
弘暄和弘晳又給程婉蘊帶來了新的消息,她總算知道了一些木蘭發生的細節。怪不得康熙反應那麼大,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凶案,即便是個太監,也足夠康熙毛骨悚然了,要知道大清可是已經有了火炮手銃,在離他大帳那麼近的地方殺人,那若是用手銃呢?
他能睡著才奇怪呢!
“接旨出了木蘭的時候,就聽說幾個隨駕的皇叔都被皇阿瑪勒令即刻回熱河了,上三旗裡有烏拉那拉氏的人,護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悄悄透了點風給我們二人,皇上把托合齊大人、鄂倫岱大人都關押了起來,似乎懷疑這凶案與幾個皇叔有關係。”弘暄垂下眼皮低聲道。
弘晳的思緒卻比弘暄更清晰,他們當時的帳子就在康熙禦帳不遠處,因此對事情的發展脈絡很清楚:“皇瑪法不知是什麼緣故,先是換下隆科多、鄂倫岱,讓托合齊大人負責禦駕內圍的護衛,隨後我們也搬了過去,但沒過一兩個時辰,托合齊大人就因凶案被收押,隨後皇瑪法要走,木蘭就亂了,幾個皇叔都不準跟過去,是約莫一個多時辰以後才傳過來旨意的,但卻將各內大臣與皇叔都分開安排,由此可見,皇瑪法最防備懷疑的就是幾個皇叔了,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托合齊大人被卷入其中,才將阿瑪也扯了進來。”
弘晳幾句話就讓程婉蘊明白了太子會半夜被叫走的原因。
不是太子做了什麼,是有人要利用托合齊將太子扯進來!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托合齊根本就不重要,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拉太子下水!程婉蘊一下就明白了這其中的凶險之處,她冷笑道:“太子爺不論怎麼辯解,托合齊卷入其中是事實,這正是他們想要看到的,他們要讓你們皇瑪法厭了太子爺,即便不能一擊斃命,也要叫皇上忌憚太子爺的勢力。”
托合齊什麼身份,他的“九門提督”的官職全稱叫做“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這個官職賦予了他手中能調用、掌管兩萬兵馬,負責京城內城的九道城門以及皇宮宮門的衛戍,而他手裡這兩萬兵馬也是脫離出八旗官兵,是康熙單獨設立、戰力極強、規模龐大的武裝力量,幾乎各個都配手銃、長刀,屬於冷熱武器人手一隻,這個職務相當於首都武裝部司令。
康熙不起疑心的時候,托合齊和太子關係親密他隻會覺得安心,但一旦康熙對托合齊起了疑心,太子就一定會被連帶著懷疑:“這老兒子是不是想謀老子的命啊?”
這還是一石三鳥之計,因為托合齊被卷入凶案,他這個九門提督的位置還能坐得住嗎?康熙八成不會讓他繼續坐下去的,不過一個小太監的命,一就能影響太子在康熙心裡的地位,二能除掉托合齊打擊太子黨的勢力,三能空出來一個緊要的職位,讓自己人站上去。
弘晳和弘暄還在小聲猜測背後布局之人會是誰,但程婉蘊已經知道是誰了。曆史上接任托合齊位置的人是隆科多,但隆科多這時候應該還是八爺這個八賢王的人,是一廢太子後,他也被暴怒的康熙毀了繼位可能,佟佳才讓隆科多去投靠四爺的。
曆史上的四爺並不受康熙喜愛,“為人輕率、喜怒不定、刻薄寡恩””都是康熙評價他的原話,甚至《清史稿》還曾記載,四爺在太子被廢以後醉心田園、韜光養晦,自稱“天下第一閒人”,天天種菜種瓜孝敬康熙,再也不將喜怒擺在臉上。
有一回趁著康熙心情好,四爺便誠惶誠恐請求康熙將起居注上對他的評語刪去(康熙身邊有個官職叫‘起居注郎’,是專門記載康熙的言行的):“兒子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礪與風雨,已經改正了,請皇阿瑪給兒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注2】
康熙觀四爺這幾年的行為舉止,便答應了。然後起居注郎又把今日的對話記載了下來,所以後世的人還是知道四爺曾經被自己的父親評價了什麼。(當然,康熙看人還是很準的,喜怒不定四個字咱們的四爺在登基後又故態複萌了。)
不受寵又被佟佳氏放棄的四爺,是被太子提攜在身邊,才能被自家皇阿瑪多看一眼。程婉蘊這麼多年在宮裡,也在毓慶宮見過四爺幾回,她相信四爺的人品,即便有野心,恐怕也是在太子爺被徹底二廢之後。他比其他幾位爺聰明的地方就是,他能夠清楚地判斷太子在皇上心裡還有沒有可能,所以他在九龍奪嫡的前期真是一點破綻也沒有。
知道了敵人是誰,程婉蘊反倒不怕了,她現在隻想早點到熱河。
想通了這一節,程婉蘊便真正鎮定了下來,她對兩個兒子嚴肅地說:“有關幾個皇叔的話,你們都放在肚子裡,往後誰問都不能漏出一點想法。你們倆個都大了,該替你們阿瑪分憂了。等到了熱河,我們隻怕都沒法子和外頭聯絡了,等會額娘會去和你們四嬸商量,讓她幫忙盯著外頭、打聽消息,額娘在熱河行宮還有幾個人能用,到時會交給你們四嬸,這樣我們才不會變成聾子瞎子,隻是這事不能叫人知道,你們兩個心裡明白就好。”
這麼多年來,熱河的小太監與暢春園的小太監一般,程婉蘊都收用了幾個,平日裡也不叫他們做什麼,但到了這種時刻倒是能派上用場了。
程婉蘊一改往日鹹魚的做派,一樁樁一件件地吩咐了下去。她和孩子們要被關起來,但京裡也得有人運作,防著老大、老八的人落井下石,這都得托給四福晉了。
弘暄和弘晳見額娘振作了起來,也都鬆了口氣,心裡還多了幾分敬佩與安定。彆看額娘平日裡柔柔弱弱不問世事,但遇著事了,她不哭不鬨,還有能力分析局勢做出判斷、布下棋子,旁人都以為額娘以色侍人才從小格格爬上了太子嬪的位置,但隻有在她身邊的人才知道,她身上有多大的能量,她才是這個家裡的主心骨。
很快,張家口行宮的東西都收拾好了,程婉蘊坐在馬車上對出來送行的烏拉那拉氏說:“彆擔心,四爺一定沒事的。回頭……”周圍人多眼雜,她沒說下去,但烏拉那拉氏已經輕輕福了個身,眼眸堅韌,“娘娘,我明白。”
兩個女人相互擔起了守護這個家的責任,烏拉那拉氏目送著那一長串馬車遠去了,不知為何眼底有些發酸,隨後她立刻抬手將眼淚抹去,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了起來。
娘娘是她的榜樣,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