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便連忙又跪下回話,將一日三餐、吃藥睡覺、帶孩子們放燈細細碎碎都說了出來,還有老四奉旨過來探望他病情,兩兄弟相互說了一些話,他讓老四記得去關懷四福晉……他隱去了和老四的一些話,但其他都是真的,因此說出來並沒有阻塞、慌亂。
康熙就端坐在上眼不錯地注視著他。
老四那邊也在同步地審,去張家口行宮做了什麼、和太子說了什麼話,今日康熙發作得十分突然,老四和保成是無法在事發後互通有無的,這樣分彆套話,康熙能夠相互印證,也就差不多掌握了太子在張家口行宮有沒有逆謀之心。
隨後又讓他起來,再問他和托合齊什麼時候見過、都說了什麼話;十三、十四去張家口行宮查探厭勝之物,與十三、十四又說了什麼話、之後為什麼要單獨支開侍衛統領和兩個弟弟說話。
太監問得聲線顫抖,胤礽聽完隻覺著心底冒氣,不僅生氣還覺著好笑。他這輩子對皇阿瑪從無不敬之心,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如此境地。上輩子……他不知上輩子的他是否被這樣質問過,但恐怕連親口說給皇阿瑪聽的機會都沒有,否則也不會有在被鎖拿關押在行宮時,隻能借老大、老三的口表忠心。
但誰知道那話能不能原樣傳到皇阿瑪耳朵裡呢?
這樣算起來,今生他還能清口在皇阿瑪麵前辨彆,已是萬幸了吧?
旁人隻知道他自幼被立為太子,享儘皇阿瑪的恩寵與信重,享儘這天下臣民的供奉,卻絲毫沒有看到他身後的萬丈懸崖,皇阿瑪是個怎樣的君王,又是個怎樣的父親,胤礽隻能煎熬著、隱忍著,甚至討好自己的父親來委曲求全,外頭卻又還有一堆想將他拉下馬、置之死地的人盯著,他的位置高高在上,卻又像隻有一根竹竿支撐的燈燭,風雨侵來,搖搖欲墜。
胤礽不由悲從心來,磕頭真心道:“皇阿瑪,兒子對天發誓,當了這麼多年的太子,從沒有一日不忠不孝的念頭,更從無作亂謀逆之心,兒子的為人,皇阿瑪是知道的。”
康熙本就隻是疑心,如今審問得來的證詞越來越多,老四去探病與太子的供詞相差無幾,侍衛統領回來說起搜檢張家口行宮的事也撇清了太子沒有碰巫蠱之事,至於有沒有利用老大踩老八一腳,康熙還不敢確定,回京去查老八、回宮搜查毓慶宮的人還沒回來,他心裡仍舊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至於托合齊和鄂倫岱,托合齊是斷然否認自己殺人的,那張絹紙被搜出來以後,他才心虛地袒露心聲,以為絹紙是十三爺親筆,這才存了私心,但絕無謀逆之舉。而鄂倫岱就跟瘋狗似的什麼香的臭的都往托合齊頭上扣,一開始咬死那太監的死跟托合齊有關係,後來乾脆說自個親眼看見托合齊殺人,但問得起那太監是怎麼死的、拿什麼刀割的喉又顛三倒四說不清楚。刑部早已驗了屍首,那太監不是被人用刀割喉,而是拿鋒利的弓弦硬生生勒開的喉嚨,凶手毫無疑問是個身材高大、力大無窮的武夫。
康熙拿到供詞,就知道那太監既不是鄂倫岱殺的,也不是托合齊殺的。
他之所以用托合齊質問太子,也不過是試探他的反應。
如今見胤礽隻有被懷疑的難以置信與驚痛悲傷,越解釋越委屈難過,康熙總算卸下了大半的心防,這樣傷害兒子,他心裡又怎會好受?可是若不這樣,他又怎麼能聽見真話?對他而言,其他兒子打得狗腦子打出來都好,隻要這個人不是太子,他心裡都不會那麼傷心、憤怒。
若是保成也摻和在裡頭,康熙的反應就不會如此了。
但情勢不明,木蘭發生的種種事情無不讓康熙疑慮重重,老皇帝還有太多的事沒查明,心裡不舒坦、不安生,那就誰也不能安生舒坦,康熙最終還是決定忍下對太子的慈父之心,狠下心腸道:“對你、對你的一乾兄弟,朕都是一視同仁,可你們當兒子的,又是怎麼算計老子的?在朕禦帳之旁殺人,使祖宗家法、君臣法度何在?簡直不配為人!朕將你們兄弟幾個關起來,一是為了查明真相,二也是為了保全你們這些兒子!保成,你既然身子骨還沒養好,便留在綺望樓好好養身子,朕會將你的家眷一並接過來,你外頭的事都不必管了,印璽都交出來,好好地在裡頭靜靜心吧。”
胤礽聽出了康熙心裡最深的忌憚在哪裡,這場局最陰險的便是這殺人之計了。設局之人會是誰?老八還是老大?胤礽心思百回千轉,麵上他卻顯露出心死如灰的樣子,不再辯解,咬著牙重重地磕頭領旨,眼淚滴落在青磚之上。
不論皇阿瑪怎麼對待他的兒子,就是拿刀捅他,他也得納頭就拜。這就是君臣,而非父子。他想起了每一回夢中的場景,那鎖著鐐銬的腳腕,那夢裡一無所有、失去了所有的他,那一滴淚,也流得情深意切。
康熙見太子滿腹委屈,卻沒有怨言,讓克圖阿哈尼堪送太子去綺望樓後,便又招來梁九功,讓他派人精心侍奉太子,衣食用度要與在毓慶宮無異,還吩咐看守的人務必禮遇太子,不得怠慢,隨後又宣了闕院正過問這幾日太子的脈案,讓他伺候在綺望樓前頭的福壽殿,日日去給太子請脈。
做完這些事,天都大亮了,饒是康熙體力驚人、平日裡保養得宜也覺得疲憊不堪,可他躺在寬大的龍床之上,卻又毫無睡意,他閉著眼仔細盤算,太子禁足綺望樓、停用一切印璽,自然會掀起軒然大波,這就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計。
康熙睡不著,索性又起來辦公,還順道又下了兩個餌:釋放了鄂倫岱、命隆科多接任九門提督一職,讓這局勢更為撲朔迷離,也讓更多人相信太子爺恐怕沒好果子吃了。
這就好比明晃晃地告訴所有人,太子犯了事失了聖心,康熙雖沒有明言廢太子,但擋不住眾人會揣測聖意啊!太子那麼多年,皇上何曾忍心這樣對待過他,平日裡不是含在嘴裡怕化了就是捧在手裡怕摔了,旁人對太子有所不敬,太子本人還沒怎麼著呢,乾清宮就來訓斥旨意了。
如今能讓皇上把太子關起來,這一定是大事!而且是難以翻身的大事,否則依著皇上偏心太子爺的毛病,小事自然就包容了,隻有大到皇上都無法忍受的大事,才會如此啊。
胤礽和程婉蘊在綺望樓裡細細地複盤這幾日的事情,而已經被釋放出來的皇阿哥們,都暗暗糾集了自己身邊的人,也在分析局勢、商量對策。
胤禩身邊的阿爾鬆阿、鄂倫岱、隆科多、安郡王府的馬爾渾都聚集在一起,尤其是鄂倫岱,他眼紅地望著隆科多身上簇新簇新的麒麟補服,大聲道:“八爺,您也太小心了,依奴才的話,您有人望、有才能,皇上這麼多年委任您多少重任?您還擔心什麼,不如讓佟相旁敲側擊問問皇上的想法!”
阿爾鬆阿還有點腦子,當即否道:“你著什麼急!八爺走到現在不容易,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如今太子爺隻是停了印,你就著急忙慌要去取而代之,皇上不把八爺剁了才奇怪呢!”
鄂倫岱急著想得利,看著隆科多如今的風光,哪裡聽得進去,不禁冷哼道:“八爺身邊就是有你這種慫包,才會次次都屈居直郡王之後,你在這小心謹慎,明兒直郡王可能就搶先得了好了!吃屎你都趕不上熱乎的!”
“鄂倫岱!你狗嘴胡沁什麼!還有沒有點規矩!”阿爾鬆阿勃然大怒,鄂倫岱真是煩人!他並不知道,說話難聽也隻是鄂倫岱一小小的特色罷了,畢竟這位未來還乾出了更勇敢荒唐的事,比如在四爺繼位後,明晃晃在乾清門(四爺辦公室外頭)院門掀衣便溺。
“我說的是實情!就是你這個沒卵子的慫包耽擱了八爺的大事!”
胤禩聽得頭大如鬥,連忙擺擺手將鄂倫岱安撫下來:“先坐下先坐下,如今局勢大好,眾位都是出了力的,怎麼咱們自個內裡還鬨了起來?鄂倫岱在獄中受苦了,有點火氣也是正常的。阿爾鬆阿,你也彆計較,咱們好好說。”
阿爾鬆阿看清胤禩給他遞的眼神,知道八爺心裡也看不上鄂倫岱,不過得哄著他沒法子罷了。便也顧全大局不再說話。
鄂倫岱這才“哼”了一聲坐回原位。
胤禩見兩個人安分了,才正色道:“咱們如今的確不能動作太大,倒不是為了彆的,而是咱們出招了,太子還沒動靜呢!貿然行動反而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太子爺雖然被看管了起來,但我可不信他就真的在院子裡靜心養病了。”
他身邊還有老四、老十三,還有十四。他的這些兄弟都還沒出招,胤禩不傻,雖然現在局勢對他有利,他心裡也覺得暢快,但他的這些兄弟可沒有那麼好相與。
但隻要他們敢動手設計幫太子脫罪,他便也能繼續下這盤棋了。
胤禩笑了笑:“這麼多年都忍過來了,如今越到後頭越不能心急。”隨後又看向鄂倫岱,“你也彆生氣,皇上不放心你們,回頭我一定想法子讓你接管火器營,等回了京就好生謀劃。”
被一個大餅哄住的鄂倫岱這臉色才好了起來。
而此時此刻,京城通向熱河的官道上也有一隊身著黑甲的人馬疾馳而去,領頭人的馬背後頭上還綁了個麻袋,裡頭時不時傳來嗚咽之聲。
張明德鼻青臉腫地被裝在那麻袋裡,堵了嘴巴、蒙了眼睛、捆了手腳,他一路上拚命想掙紮卻被顛得七葷八素,心裡更是焦急萬分,像是被放在油鍋上煎似的。
雖然在為直郡王抓住把柄要挾性命後,他早就知道自己沒活路了,但死到臨頭,他還是有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