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聲地對老陽說了一個字:“滾。”
老陽渾身一哆嗦,趕緊低下頭,腳步加快,離開了宅子。
邢讖思還想安慰他兩句,讓他找機會跟大少爺認個錯,彆把關係弄得這麼僵,結果老陽卻主動對邢讖思說:“你把我調走吧,我乾不了這活兒。這孩子太邪性……他才八歲啊,誰家八歲的孩子跟他似的,記仇就不說,關鍵是他下得去狠手!要是下次我再說錯什麼話,他是不是要把我直接轟死?”
邢讖思欲言又止,最終答應了老陽的請求,把他調去了彆的護衛崗。
雁風潯睚眥必報的性格,在那時候就初顯端倪。偏偏他又是雁江的兒子,沒人敢拿他怎麼樣。大家隻能對他小心翼翼。
但有一天出了件事。
下午的時候,辛霍叫雁風潯陪他坐會兒,雁風潯就去了花園。他房間的門打開著,製作簡易手.雷的材料堆在床底下,被雁飛霄當成玩具拖了出來。
辛霍當時正在和雁風潯聊著興趣班的事,問雁風潯想不想學點什麼,比如畫畫或者樂器之類,雁風潯說想學打架,辛霍問他為什麼,雁風潯道:“有仇可以當場報。”
辛霍盯了他好一會兒,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不急,你再想想。”
就在這時,二樓傳來了雁飛霄的哭聲,哇呀呀的,相當刺耳。
辛霍循聲望過去,剛要叫人去看看,旁邊的雁風潯猛地跳下椅子,跑得飛快,一眨眼就已經竄上了二樓。
好在雁飛霄並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他隻是被裡麵的一些粉末熏了眼睛。一看到雁風潯來了,直接抱住了他哥,哭得越發傷心欲絕。
雁風潯抿著唇,鑒於弟弟是被自己的東西弄哭的,就沒有推開他,但青澀的臉上露出十分老成的凝重,他知道,這下要出事。
果不其然,雁風潯私自製作危險物品傷了保鏢的事,很快就被雁江知道了。當然,雁江不是要追究他記仇的問題,而是認為他在外公的宅子裡做這麼危險的事,還傷到了弟弟,這個行為的性質十分惡劣。
雁江從大老遠的要塞星趕過來,就為了教訓雁風潯。
雁江質問他:“要是你弟弟被炸到怎麼辦?”
雁風潯不冷不熱地說:“隨便做的,沒那麼大威力,炸不死。”
“兒子,你為什麼就不能做點你這個年紀該乾的事兒呢?你要玩什麼買什麼,爸哪次沒慣著你。但你放眼看看,滿世界那麼多小孩兒,就屬你特彆,小小年紀搗騰火藥手.雷。我聽說你還炸傷了你外公的一個護衛,這像什麼樣子?”
“他活該。”雁風潯也反問他,道,“再說,誰讓你把我送過來的?”
“我看你放假了成天在家裡,也沒事兒乾,讓你跟你弟弟來殼洲過暑假,這不是給你找樂子?你倒還不樂意起來了。”
“我一個人在家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和彆人一起過暑假?”
“那是你弟弟,什麼叫彆人。霄兒最喜歡你,你看看平時你要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連他媽都拉不動。你小子怎麼就跟捂不熱的石頭似的,跟弟弟親近一點能要了你的命?”
“他不是我弟弟。我沒媽,誰給我生的弟弟。”
雁江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再說一遍。”
“我沒媽,哪兒來的……”
話音未落,一個巴掌已經落在臉上。
雁江打完也有些慌了,收回手,看著雁風潯臉上很快顯出的紅印,突然覺得無話可說,隻能歎了聲氣。
雁風潯倒是冷靜,站直了身子說:“你說過,不能對家人使用暴力。這一巴掌算誰的。”
“算我的,對不起,爸衝動了。”雁江走過去抱著他,又連歎好幾聲,“但是兒子……你到底為什麼,這麼……”
這麼冷漠,這麼沒感情。連血親的家人,也得不到他的一點親昵依賴。
“哥哥,爸爸。”
被醫生檢查了一番的雁飛霄已經不哭了,辛霍把他抱了過來。
剛剛哭得稀裡嘩啦的臉蛋現在還留有痕跡。他在辛霍的懷裡,卻朝他們伸出手。
雁江一想到小兒子差點被火藥炸傷,心疼得不行,趕緊就要去抱,結果雁飛霄繞過了他,說:“哥哥抱……”
雁江頓了半晌,一口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最後隻能看著辛霍,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這麼喜歡他哥。”
都被討厭了,還不知道,還要哥哥抱。
“哥哥喜歡我。”雁飛霄很堅信。
“……”
雁江無言以對,覺得自己的小兒子笨的令人發指,以後長大了肯定要被彆人欺負。首先就要被他哥欺負死。
但辛霍卻笑起來,中氣十足的笑聲震得雁飛霄渾身都跟著他抖:“霄兒說得對,哥哥也喜歡你。”
雁風潯忽然抬頭,看向雁飛霄朝他伸出的手。
他在辛霍的笑聲和雁江的憂心忡忡下,朝弟弟走了過去。
弟弟傻嗬嗬地衝他笑。
他看著雁飛霄良久,也和雁江一樣不理解,為什麼他已經把討厭表現得這麼明顯,雁飛霄還是老在他麵前晃悠。
六歲的人了,連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嗎?
果然,身邊的人都沒有開化。雁風潯討厭笨蛋。
他這麼想著,卻又莫名抓住了雁飛霄的手,逮著小爪子捏了捏,像軟乎乎的棉花糖。
雁飛霄被熏紅的眼睛像兔子,可憐地蓄著眼淚,但臉上卻沒有難過的樣子,嘿嘿地笑著:“哥哥,哥哥抱我!”
“吵死了。”雁風潯煩不勝煩地從辛霍手裡接過他。
小孩兒抱著小小孩兒,這個畫麵讓剛才房間裡的沉重都被暖化了。
雖然雁風潯臉上的表情還是很沉悶,但他小心翼翼托著弟弟的背的樣子,看著很有幾分認真。
雁江覺得氣氛很好,想說點什麼趁機緩和兄弟感情,但辛霍拍拍他的肩,笑著朝他搖搖頭。
雁風潯抱了一會兒就煩了,把他還給辛霍。
雁江在旁邊說:“你還沒跟你弟弟道歉。”
辛霍不讚同地看了他一眼,雁江卻很執著:“當哥哥的沒有照顧好弟弟,就應該道歉。”
雁風潯冷漠地瞪著雁江,沒說話。
又不是他讓雁飛霄進他房間的,也不是他要來殼洲的。
他不道歉。
“不道歉!”
房間裡響起一道洪亮激昂的聲音。
所有人看向雁飛霄,小傻子還在笑,對他哥哥說:“哥哥不道歉,哥哥沒有錯!”
雁江氣笑了:“這傻小子,哪天被他哥揍一頓可能還覺得他哥對他好。”
雁風潯看著雁飛霄,也在心裡想,這傻小子,是不是出生的時候把智力都兌換成了勢元,異能這麼厲害,但腦子卻不好使。
可是看著弟弟一臉真誠天真的樣子,雁風潯又覺得他沒那麼討厭。
雖然雁風潯的所有痛苦,似乎都是從雁飛霄出生開始——
雁風潯明明從來都是雁風潯,但隻要他站在雁飛霄身邊,他就成了那個“可憐而平凡的哥哥”。
身邊的人總會控製不住臉上同情或諷刺的表情,努力地說著一碗水端平的話,其實字裡行間都在透露著,他們覺得雁風潯這一輩子都完了,而雁飛霄是如此完美地彌補了雁風潯對雁家造成的缺憾。
從有了雁飛霄開始,雁風潯就被動地陷入了一個拔不開腿的泥沼,他從一個單純沒有勢元的孩子,變成了“廢物”“殘疾”“被弟弟搶走了最好的基因的可憐蟲”。
其實雁風潯很早就已經透徹領悟了沒有勢元這件事所給他帶來的一切,他也接受了自己沒有異能的事實。
但人們還是不斷地提醒他,他是如此淒慘,如此萬劫不複。
一切都是因為雁飛霄。
弟弟的出生把哥哥推入了火坑,讓明明隻是不愛說話的雁風潯,變成了“因為沒有異能所以變得沉默”“因為不如弟弟所以變得自閉”。
好像雁風潯不管做什麼,都是因為弟弟。雁風潯想解釋,說自己沒有。
沒有嫉妒,沒有自卑,沒有難過。
但所有人都說:“那孩子挺堅強的。”
如此種種,讓雁風潯一看到弟弟就煩,好像看見了一群蒼蠅正在朝他飛過來。他避之不及。
可仔細想來,雁飛霄本人隻是個腦子不好使的熊孩子,他很無辜。
片刻後,雁風潯朝傻小子走了過去,對著弟弟冷漠但字正腔圓地說了句:“對不起。”
雁江頓了一下,隨即揚著眉要笑不笑,心裡開心得很。
他終於看到兒子軟化的一麵。
但雁風潯很快補了一句:“但你未僅允許進我的房間,你也有錯,道歉。”
雁飛霄乖乖點點頭,說:“對不起哥哥。”
雁江捂著臉:“……這臭小子!”
或許是因為差點傷了雁飛霄,從那以後,雁風潯對弟弟的態度稍微好了一點。
在殼洲剩下的一個半月,雁風潯半推半就地和弟弟一起去了螢火夜,看漫山遍野屁股發光的蟲,路過吵得讓人心煩的人山人海,接受和弟弟吃一樣口味的冰淇淋。
暑假過半的時候,雁飛霄突然在某個晚餐上吐了血,周圍的人手忙腳亂,雁風潯淡定地捏著他的嘴,用筷子夾出了一顆牙。
弟弟換牙了,從此說話漏風。
有一天,他在花園裡又蹦又跳,跟辛霍和邢讖思手舞足蹈說了十幾遍“轟針”“轟針”,邢讖思為難地蹲下來問他:“霄兒,什麼針?我們不玩針,那個太危險了。”
雁飛霄哇的一聲就要哭,雁風潯走過去一把合上他的嘴,對邢讖思說:“他要放風箏。”
那天是雁飛霄最開心的一天,比他過生日收到禮物還開心,因為哥哥陪他放風箏。
雖然雁風潯什麼都沒做,隻是躺在搖椅上看一本《武裝機甲百科》,然後在弟弟摔倒時,遙遠地朝鼓勵道:“自己爬起來。”
從八歲到十歲的那兩年,雁風潯幾乎沒有怎麼改變過他在人們心中難以接近的自閉小孩的形象。
不過,他已經不再把雁飛霄關在門外。偶爾會吃雁飛霄遞給他的糖,對雁飛霄翻白眼的次數減少,以及,對弟弟的稱呼從“雁飛霄”變成了“飛霄”。
有賴於雁飛霄足夠厚臉皮,對哥哥極儘死纏爛打之討好,家人喜愛榜讓哥哥排在媽媽之前,等等的事情,慢慢讓雁風潯接受了他是自己弟弟的事實。
雁風潯依然不在學校裡交朋友,視所有人為白癡,但他開始願意帶著雁飛霄出門。兩兄弟的關係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十一歲那年,雁風潯上了初中,他隻花了一學期,就已經自學完了所有課程,並要求跳級,第二年參加中考。雁江答應了,結果學校給攔了下來。
校長和班主任集體出麵,他們勸雁江不要讓雁風潯太早進入高中,因為雁風潯現在還不具備和同學正常相處的能力。
雁風潯在學習上麵有多一騎絕塵,他在人緣上麵就有多故步自封。連同齡小孩都無法融入,要是跳級去了高中,麵對比他大好幾歲的少年人,雁風潯就更不可能和人交上朋友。
雁江覺得老師們說得對,於是留雁風潯繼續讀初中,一級都不許跳,還給他下達了一紙命令:交朋友,交到好朋友就給他獎勵。
雁風潯看了一眼班上的同學,他決定不要雁江的獎勵。於是依舊沒有交任何朋友。
而那一年,雁飛霄九歲,吵著鬨著要和哥哥一起上學,要跳級去初中。他鬨得雁江沒辦法,給他安排了一次摸底考試,老師認為雁飛霄雖然聰明,但暫時不具備跳級的資格,怕他的功課上麵會吃力。
雁飛霄哭了一整晚,雁江讓哥哥去安慰弟弟,雁風潯不情不願地去了。
他對弟弟安慰道:“雖然你的智力不夠讀初中,但已經比同齡人強。隻要不和我比就還好。”
雁飛霄哭得更大聲了:“為什麼哥哥那麼聰明我那麼笨啊!”
雁風潯看著他,沒說話。弟弟又哭:“哥哥什麼都比我厲害,我好糟糕。”
“……你傻的吧?”哥哥無語地撐著腦袋。
弟弟相當認真地點點頭:“哥長得又高,成績又好,運動天賦也很強。外公說哥現在在學什麼什麼功夫,都可以撂倒大人,還跟著阿思叔他們練槍,我……我連玩彈弓都會把自己的手繃到!”
雁風潯一時有點噎住,他心想,對啊,這傻小子什麼都不如自己。所以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覺得他這個當哥哥的很慘。
那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大人,卻沒有雁飛霄這麼一個小孩兒看得明白。
“飛霄,不要和我比,也不要和任何人比。”雁風潯一改往日的冷漠,對弟弟諄諄教誨,“人活著都有自己的本事,比來比去的是傻子。”
雁飛霄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我是傻子嗎?”
雁風潯笑起來:“你能這麼問,說明還沒傻透。”
“哥笑起來真帥!”弟弟崇拜地看著哥哥,“我也能像哥這麼帥嗎?”
“過兩年看看。”
“那我真的不能跳級和你一起讀書嗎,我想和你一起上學。”
“為什麼非要和我一起。”
“因為你是我哥啊。”
雁風潯靠著床頭,看著雁飛霄的臉,試圖從弟弟的五官裡找出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都沒有。
雁飛霄長得像辛息多一點,清秀文氣,發育得也慢,整個人瘦瘦小小,吃再多也不胖。
畢竟不是一個媽,終究不可能像到哪去。雁風潯這麼想著,但並沒有說出口。兩兄弟的關係這幾年還不錯,雁風潯已經不會對他有一個弟弟這件事產生什麼抗拒。
他笑著說:“那你好好學習,明年再考一次看看。”
“好耶!”雁飛霄鑽進哥哥懷裡,開心得打滾,“那你等我明年去初中找你!”
弟弟對哥哥的崇拜和依賴,似乎有隨著年紀越發增長的趨勢。雁風潯也覺得,如果雁飛霄一直這樣,他其實可以對弟弟更好一點,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聲音,因為飛霄是乖的,這一點讓雁風潯卸下防備。
雁飛霄終究沒有跳級成功。
但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了。
弟弟十一歲的那年,在哥哥的生日上送了一個禮物,一隻被他剁成兩半的死耗子。
雁風潯是笑著打開禮物盒子的,當裡麵的鮮血滲透包裝,流到他的手上,他嘴角的笑容隻是稍稍一顫,但表情還是很冷靜,蓋上了盒子,當著大人們的麵說了句:“謝謝。”
沒有人知道他收到了什麼樣的禮物。
雁江還向所有來賓敬酒,大笑著說:“你們不知道,霄兒從小就喜歡他哥哥,老是念著要跳級去初中和哥哥一塊兒上學,現在好了,他哥都要上高中了,他還在讀六年級,哈哈哈。霄兒,去跟哥哥一起拍張照!”
雁飛霄穿著辛息給他定製的燕尾服,本是稚嫩的少年平白多了一些沉穩的氣息。他走到雁風潯身邊,抿著唇,沒有笑。
雁風潯伸手攬過弟弟的肩,笑得體麵,在相機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在弟弟耳邊說了一句:“念在兄弟一場,這次我不記仇。再敢有一次,我把它塞你嘴裡。”
雁飛霄渾身僵硬,最後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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