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五百年的隨侯, 究竟還能不能算人，白蛇不知道。
就連最初的恩情也出於刻意，雖然他憑己身橫渡了這些劫數, 白蛇依舊能回想起，當他決定辭彆紅塵，向東海遠望時的心情。
……聽聞海上有仙山。
龐大的蛇身壓過隨國王宮的廢墟, 起義的烽火在四境點燃，櫻紅蛇瞳倒映出這一切, 白蛇昂首吐信, 慢慢滑入滄海。
到這時候, 他居然依舊能回憶起紅塵的好。
是他第一次獻上破疫的藥方, 晴朗月色下，國君驚喜而真心的笑；是他第一次穿梭於市井街巷, 所見的那些舉糖和風箏的孩童……
願心不曾忘卻, 教訓卻應當銘記。
他爬上仙山蓬萊之岸, 仙人們列隊迎接他，為首的仙人挽著披帛, 看上去傲然又散漫。
【又來了一個，三仙山中, 果真數我蓬萊人氣最興旺。】
【我名叫蓬舟，乃是凡人登仙。鳳麟洲出身的靈蛇, 你的名字呢？】
凡人……
靈蛇抬首。
【我名……隨侯。】
他答得十分沉重, 名喚蓬舟的仙人好似懂了什麼，冷冷一哂。
【瞧你, 也是被紅塵傷透了，才終於成仙的吧？你們這些靈獸，心思最為純善, 易被凡人誆騙，自然，大道至公，你們也易成仙。】
【忘了那個凡人吧，隻銘記他帶給你的痛楚和教訓。】仙人蓬舟向他伸出手，【此處即是無憂仙鄉，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自在的逍遙客了。】
麵對他伸出的手，靈蛇卻緩緩搖頭，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那個……這裡不是父兄說的瀛洲嗎？】他睜著一雙無辜的蛇瞳，尾巴尖羞澀地卷起來，【我想去瀛洲來著，怎麼跑到蓬萊來了呀。好心的仙人，你能告訴我怎麼去瀛洲嗎？我好像迷路了。】
人氣興旺的蓬萊的仙山主蓬舟：【……】
不不不現在不是回憶當初迷路的時候！
藥田裡，山參用須須扯了幾下隨侯的衣袖，隨侯猛然回神。他腦袋裡還殘留著當年的尷尬回憶，關於蓬舟氣咻咻給他指了路，結果他兜一大圈又在蓬萊登陸，幾次三番跑不出蓬萊地界，最終含淚放棄了去瀛洲的夢想。
現在不是回憶那些的時候！他隻知道，新的恩人與往昔的隨侯半點不相似，說他做得足夠多了，感謝他，還放他自由。
還有漂亮的白發紫瞳……
坐在田埂上，山參與靈藥環繞之中，隨侯突然以手遮麵，隻在指縫間門露出眸光顫動的櫻紅蛇瞳。
怎麼辦……
好喜歡新的恩人……
但一層陰霾悄然漫上隨侯的心。
可是，恩人是凡人。
凡人終死，仙壽無期。
* * *
隨著最後一個書架的逐漸清空，陸空星感覺自己的腦子也在逐漸被清空。
當然，被清空的是除了醫書典籍之外的其他部分，就好比一本書花了大量筆墨去寫某些東西，對另一些東西的著墨就會壓縮，陸空星現在的腦內情況就是如此。
方忱世給他送了最後一摞書來，陸空星茫然地望著他。
“你是……”
方忱世：“……”
啊啊啊九殿下把他都忘了！
但是就算遺忘了很多東西，陸空星也依舊倔強而頑強地死死記著某個生物。
“小鹿……”他喃喃地翻開書頁，“不可以忘記小鹿……我最喜歡小鹿……小鹿來小鹿來……”
他自己嘀咕的聲音很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念什麼神奇咒語。
終於，所有典籍都被陸空星收錄完畢，他放空地坐在那裡，強撐著不睡，隻為讓柳妙進行檢索。
這已經是第七日。
先前的幾日中，柳妙已經順利完成了所有藥材的替換，還在不停試驗應該使用多少分量，以及是否有更優替代。此時此刻，柳妙又帶著已經被塗改得麵目全非的紙張出來，看九殿下睜大眼睛坐在那裡不動，柳妙的眼眶微微酸澀。
他尚且休息過幾次，九殿下全程，可是一次都沒有閉眼啊！
這是最後的檢索了，等他確定了最後一味藥，九殿下就能休息了！
案例猶如流水，從陸空星口中流暢地吐出。現在，他還能精準指出書庫中每一本書的所在方位，柳妙來不及查找的，太醫署令就前去查找。柳妙強忍淚水，落下最後一筆，把藥方交給太醫署令去監督熬製，他轉身，望著陸空星。
潸然淚下。
除了疲憊、感動之外，柳妙嘴巴閉得緊緊，因為他的第三個想法實屬大逆不道。他眼睛裡全是紅血絲，流下了屬於醫學生的痛苦的淚水。
好想要這樣一個九殿下啊！可以檢索所有醫書典籍的九殿下啊！
柳妙強忍著把九殿下偷走養在太醫署的渴望，他對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的陸空星輕聲細語。
“九殿下，方子已經出來了，之後等藥熬好，我們就給徐國師的道童服下，以觀藥效。殿下已經熬了七日了，快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