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裡,已經完成使命的幾名太醫署的學生已經睡得東倒西歪;常青和周順也顧不得平時的芥蒂,靠著膀子睡在一起;紅佩也合上眼,頭頂的紅狐狸倦極,尾巴卷過來蓋住身體,兩隻前爪捂住腦袋,呼呼大睡。
柳妙的好意陸空星領受,依舊搖頭。
“一旦睡過去,我腦袋裡這七日讀的東西都會被忘記。我還是先不睡,等你們確定藥方沒問題之後,我再好好休息。”
柳妙匆匆離去,隻留下陸空星坐在書案前。
四周都是輕輕的酣眠聲,他現在被冗雜的知識壓著,幾乎不能思考任何東西,隻能垂眸盯著桌麵。盯著盯著,陸空星疑心自己因為過度疲勞產生了幻覺,因為有一痕白影,沿著桌角一路蜿蜒而上,在他麵前停住,昂起小小的腦袋。
——是白蛇。
要是陸空星還是往常狀態,他隻怕立刻就能辨識出來。然而他此刻因為七日不歇的高速記誦,思維已經全然鈍化,除了還在運轉的本能,就隻剩下一群小鹿在他腦袋裡轉著圈跳跳。
白蛇抬起尾巴,在陸空星眼前晃了晃,沒有得到回應。他也沒泄氣,鱗片都激動得粉紅粉紅的,繞著陸空星放在桌上的手開心地轉圈。
陸空星依舊呆滯地看著桌麵,被醫書堆滿的大腦裡,隻有小鹿還是活的。
白蛇在他手邊繞來繞去也沒得到回應,沮喪地把下巴擱在了陸空星手腕上,他又動了動尾巴,想把尾巴也搭過來,不想尾巴尖卻勾到了一張紙。
這是柳妙改動藥方的那張紙,上麵全是淩亂的塗改痕跡,為了方便熬藥,柳妙早已比較規整的將這張紙上的內容謄抄了一份,現在留下的不過是草稿。白蛇用尾巴尖點著紙上的藥名與分量,抬起腦袋看陸空星。
“恩人,這藥恐怕會有些副作用。可是短短七日內能夠做到如此地步,無論是恩人還是那位醫者,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那位柳姓醫者如此聰穎,倒讓他想起過去隨國宮中的那名醫官了。
往事已成舊憶,當下的人已經竭儘所能,那何不讓他來相助一把?
“這不是報恩,恩人。”
“是我想幫幫你們。”
隨侯輕聲說道,他的身體倏忽化為潔白的煙霧,煙霧騰起,形如一條丈許長的紅瞳白鱗的大蛇,繚繞於陸空星身畔。
“我的蛇身不擅書寫,幻化人形又恐驚動他人,便借恩人身體一用。”
陸空星的手被煙霧輕輕牽起,這牽引太輕柔,甚至沒有觸動陸文昭在他身上留下的防護,抬起的手執起旁邊墨跡未乾的筆,另一隻手則從容展開紙張。
陸空星眸光微動,好像意識到正有人借助自己的身體行動,卻並未抗拒。白蛇吐霧,他在白蛇盤繞之中,書寫下第一個藥名。
柳妙那邊,此時卻沉浸於巨大的打擊之中。
“怎麼……會……”
他喃喃問道,不像在問旁人,倒更像是在問自己。在他麵前,已經服藥的丹砂坐起身,雖麵色蒼白,終究有了病愈的跡象,隻是作為代價,當丹砂想挪動身體下床之時,卻發覺自己的一條腿傳來麻木感。
“好像有些後遺症。”
丹砂冷靜地說道,他用力捶了捶自己不能動的那條腿,感覺還是有的,後續調養調養,也許能有轉機。
柳妙麵色慘白,他口中反複念叨著新藥方中,其中確實有可能會導致這種問題的藥物。
“彆鑽牛角尖!”太醫署令喝道,“後續再開新的藥就是,七日之內能拿出這個新藥方已經是萬幸,等說服了陛下,就會有其他太醫與我們共同研討。”
“我們也沒有時間門了。”方忱世冷靜地說道,“先將現在的藥方呈上去,保住九殿下,保住徐國師,也保住長公主。”
柳妙知曉隻能先如此,他一咬牙,抓起藥方,從靜室衝出去。就算藥方有些殘缺也無妨,最起碼對宮中疫病有效,應當立刻呈遞給長公主,還得讓一直熬到現在的九殿下休息才行。
然而等他來到靜室之外,看見坐在書案前提筆書寫的陸空星的那一刹那,他硬生生定住了。方忱世從他身後出來,見柳妙不動,以為他還在糾結最終藥效的問題。
“已經沒時間門了,先呈送這個!”
他見柳妙依舊盯著那個方向不動,於是也望過去,隻看到陸空星坐在書案前垂首,似乎在寫著什麼。
“九殿下怎麼了?”他有些不解,柳妙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
“你、你看不到嗎?!”
“什麼?九殿下身邊有什麼嗎?”方忱世依舊看不到。
柳妙的瞳孔在猛烈收縮,在他的視野中,伏案書寫的陸空星身側,繚繞著一條煙霧般的白蛇。白蛇白鱗櫻紅蛇瞳,尾巴繞過陸空星的身,腦袋漂浮在陸空星肩上,認認真真地看著他寫字。
一撇一捺後,藥方大成。
陸空星拿起藥方仔細端詳一遍,吹了吹上麵的墨跡,接著抬眸,看向柳妙,他身側環繞的白蛇亦抬眸。
對上那雙櫻紅蛇瞳的刹那,柳妙竟感覺自己成為了柳家的先祖,擔任宮廷醫官,追隨在白蛇身後。白蛇有大誌願,欲根除世間門除死之外的所有疫與病。
……醫者白蛇。
煙霧繚繞,白蛇伴著陸空星,從書案後起身,來到柳妙麵前。他伸出手,手中拿著新寫出的藥方遞給柳妙,雖是陸空星的音色,開口的語氣卻溫柔又欣慰,猶如師長。
“你做得很好,隻是還要調整幾處,且看這個方子。”
柳妙呆呆地接過新藥方,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低頭看藥方上各種藥名與分量,每一條皆恰到好處,每一味都精妙絕倫。
一旁的方忱世也看到了藥方的內容,一時間門表情微變。
“這藥方……”
他遲疑道。
“上麵寫的都是什麼?”
拿著淩亂狂草字體藥方的柳妙:“……”
醫者白蛇!懂嗎!
他們醫者的字都長這樣!